第10章 鼓励和反对

晚上8点多，整栋写字楼似乎只剩下19层西南角的灯还亮着。

几十组工位在黝黑的台式机屏幕反光中延伸成矩阵，机械键盘缝隙里积着白天飘落的烟灰，咖啡杯沿还凝着褐色的渍痕。

空调系统持续发出三十分贝的低频嗡鸣，与远处高架桥上偶尔经过的重型卡车声形成奇特的和声。

雨珠在玻璃幕墙蜿蜒成流，将城市的霓虹折射成扭曲的光斑。

百叶窗的缝隙间，路灯的光带每隔几秒扫过天花板，在白色墙面上投下流动的年轮。

茶水间里，微波炉的LED显示泛着暖黄的光，与自动贩卖机的嗡鸣形成某种默契的对话。

某处未关紧的水龙头每隔几秒滴落一声，在空荡的空间里激起细微的回响。

消防通道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固执地亮着红光，仿佛在守护着某个被遗忘的秘密。

绿萝的叶片在春寒中低垂，加湿器早已停止喷雾，空气里漂浮着复印机墨粉与速溶咖啡的混合气息。

近千平米的空间里，只有两处光源在孤独地闪烁，那是“加班天王”武小磊的电脑屏幕和台灯。

最近这一周多，他都天天加班。

看完了项目的材料，他开始过新员工的学习路径；考了几个基础的产品证书后，他又关注于学习产品文档。

总之，每天晚上他都能找到想学的，值得学的东西。

他仿佛一个海绵一样，源源不断地吸收着自己周围的知识。

作为新员工，他这样当然是好的：功课做在前面。虽然他入职才两周多，但是对于公司产品，项目以及部分合同的了解，已经不亚于吴胖子了。

但他自己其实知道，他这么疯狂地加班，只是受到了绿帽子的刺激。此外，也是因为绿帽子的刺激，他不愿意回出租屋而已。

“咦？小武，又没走啊？”噔噔噔的高跟鞋声，苏瑾瑜从黑暗的办公室远角走过来。

她一直是有下班前在工位区转一圈的习惯，好几年了。

但是，最近一周，她每次都遇到武小磊在加班。

很有默契地，她每次都会在武小磊背后站着，看一会儿这个大男孩加班，然后才走。今天她也是这么做的。

不知道为什么，每天看武小磊加班的几分钟，会让她感觉到比较放空。

白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每天每天的事情没处理完，堆积在那里，然后新一天的事情又进来，如此，越积越多，简直想排不完的宿便一样。

想到这个粗俗的比喻，美女总裁不由地嘴角上扬，笑了笑。武小磊加班的样子，实在是像极了她自己刚刚作为实习生入职时的样子。

“小武，你是清华几字班的啊？”苏瑾瑜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武小磊懵了，几字班，是什么意思啊？他没读过清华啊！

几字班是清华的黑话，一般是按入学年份的最后一位数，比如25年入学，就是五字班的。

而武元博是23届毕业，19年入学，所以，他应该是九字班的。

但是这些，武小磊哪能知道。

武元博给他做人生简介的时候，也没提到这个啊！

好在武小磊居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回答。

“啊？苏总，你也是清华毕业的啊？”

苏瑾瑜笑了：“我可没那么厉害。我是你们隔壁，北大毕业的。”

苏瑾瑜是北大经济学系毕业的，但她也有很多清华的朋友，包括但不仅限于在校内BBS上挂她照片的男生，五道口邂逅的师兄，姜虎东烤肉里抢着给她买单的小师弟等等。

总之一句话，好看的女生，哪哪都受欢迎。

她被打了岔，就没接着问几字班的事，而是饶有兴趣地评论说：“公司这几年，倒也招了不少名校毕业生。但是，像这么拼的，你是第二个。”

武小磊被大领导夸了，心里自然美滋滋的。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那第一个是谁啊？”

“我。”苏瑾瑜直接了当的说。

武小磊心想，这么大的领导也这么臭屁。不过，他转念一想，每次苏瑾瑜确实都走得很晚，基本也都是八九点才走。

“苏总……那你要注意身体啊……”武小磊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讷讷地说。

苏瑾瑜噗嗤一声笑了，说：“你这个情商啊，还是得锻炼锻炼。我身体会有问题吗？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吧。”

苏瑾瑜32岁，武小磊26岁（冒充年龄24岁），确实大不了太多。更何况，苏瑾瑜保养得好，更是看上去年轻。

“哼～感觉都被你说老了。”苏瑾瑜似乎有点嗔怪地说。“明天我要给几个部门的管培和社招讲一堂课。我要号召大家跟你学习。”

“啊？别别别……”武小磊像那个疯狂摇手的表情包一般。

“你说，我明天扎个什么发型？会显得年轻一点儿？”苏瑾瑜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

“啊？这个……都好看，都年轻吧～”武小磊果然没太多情商，尤其是和女人打交道的情商。

这么多年，他认真谈过的女友，也就荆湘一人而已。

“你帮我选个发型，嗯……披肩长发，马尾，或者……丸子头？”苏瑾瑜突然变得很慵懒，她娇媚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这种自然而然的小女儿情态，和她平日里在公司的雷厉风行，高冷优雅，截然不同。

武小磊想象着她扎丸子头的样子，嗯，好反差，好可爱。

他不由得痴了。

“……否则我就号召大家向你学习～哈哈哈”突然苏瑾瑜又板着脸说道。

“啊？”号召大家向自己这个冒牌货学习，很羞耻很遭人嫉妒啊！武小磊连忙说：“别……别……我觉得，苏总你扎丸子头好看。”

其实，大部分女孩子扎丸子头都会好看一些。一来显得清爽，二来拉长了脸部视觉效果，脸显得长，人显得高。

“是吗……在公司没怎么扎过呢……”苏瑾瑜嘟囔着，却反手在后脑勺开始盘起头发。“我现在扎看看……”

不经常扎丸子头的朋友们可能不知道，丸子头对于头发的长度是有蛮高要求的，简单说头发要基本过肩，才能扎的起来。

而此时，苏瑾瑜的头发，也就将将过肩，所以，她扎得蛮不牢靠的。

她把自己后脑勺的头发掀起来，聚拢，裹成一个小小的圆球，拿了一个橡皮筋扎好，却不够牢，摇摇欲坠。

她又拿出第二个橡皮筋，却又怎么摸都摸不着，于是，她喊武小磊：“小武，来，帮我扎下。”

武小磊有点面红耳赤，他站起来，黑暗的灯光里倒显不出他的脸红。

他从苏总手里接过那个橡皮筋，然后站到苏瑾瑜背后。

女人平日里高高在上，此刻在自己面前，却娇小得像金丝雀一般。

他也不敢多想，绷住橡皮筋就去绑苏瑾瑜的丸子头。

他的手摸着美女总裁的丝丝柔夷，鼻子里闻着女人发梢淡淡的薰衣草香味，时间流得慢极了。

神使鬼差地，武小磊用五根手指在苏瑾瑜秀发根里，轻轻地梳了两下，仿佛梳头一般。

这自然是有点暧昧的，但苏瑾瑜没发觉，她只是觉得有点舒服，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了，苏总～”武小磊颤着声音说，手从女子的发梢拿下来。

“唔，我看看。”苏瑾瑜也没拿镜子，直接大喇喇地对着隔壁台式机黑乎乎的屏幕照了照，“嗯，还真不错。好，明天就这样！”

……

第二天的新人培训会，苏瑾瑜是主讲师。

她的妆容清透，淡眉柔唇温婉大方；身穿黑色长袖高领毛衣，搭配红色半身长裙，色彩碰撞间尽显优雅格调。

然而却扎了一个俏皮可爱的丸子头。

一身搭配，却神奇的体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下面的男生们看得心猿意马，女生们则是暗自艳羡。武小磊坐在二三十个新人之间，却是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他觉得美女总裁的那个丸子头，就是自己昨晚给她扎的那个。

这当然是臆想了。经常扎丸子头的朋友们都应该知道，扎着丸子头是无法睡觉的，硌得慌。苏瑾瑜的丸子头，自然是昨晚散了，今天刚扎的。

武小磊还觉得苏瑾瑜的目光，老是有意无意地想自己这儿瞟。

这倒不是他瞎想。

苏瑾瑜确实是很在意这个大男孩。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几次，她都想点名表扬武小磊，但是还是被自己的理智生生地压制住了。

因为跟他说好的呀，帮自己选发型，就不能当众表扬他。美女总裁暗暗地想。她笑了，这是什么奇怪的约定啊。

她收了收心神，接着开始给大家讲公司的战略方向和财年目标。

只有坐在武小磊身边的胖子吴暗自咋舌，怎么回事，武元博这个家伙，怎么又能和苏总眉来眼去的？

和岳琪勾勾搭搭还属于自己能理解的范畴，和苏总这个，又算怎么回事？

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他简直又一次地闻到了恋爱的酸腐气息。

……

下午的茶水间，南小桃悄咪咪地跟岳琪说：“琪琪，听说了吗？苏总在上午的新人培训会上，鼓励大家要刻苦学习，踏实工作来着……”

岳琪一惊：“啊？苏总干嘛说这个？”别的人可能还好，她岳琪可是公司里出了名的摸鱼女王。

怎么，苏总终于看不惯自己啦？

她头上涔涔地冒汗。

“你慌什么？”南小桃格格地笑着，她也算是“摸鱼党”一员，只不过没岳琪那么明目张胆。“不是批评你。而是……表扬某些人……”

“啊？表扬哪个傻逼？”岳琪问。

“害～你还不知道？”

“你是说……那谁？”岳琪咬牙切齿地问。

南小桃忽闪着眼睛，点点头。

“他妈的……”岳琪眼露凶光，拳头攥得紧紧的。

于是到了晚上下班时间，石岳刚想开始加班，就被窜过来的岳琪一把揪了起来。

“起来，走，下班。”岳琪凶巴巴地说。

“欸？可是我还有两个材料……”

“明天再整。今天……姐姐请你吃饭好不好？”周围还是有些同事在收拾，准备下班。

岳琪不便发作，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想色诱武小磊。

然后，“啪”的一声，岳琪自作主张地把武小磊的电脑屏幕扣上了。

“可是明天，我还有十几个材料……”武小磊痴痴呆呆地又打开了电脑屏幕。

“我说了，明天再说～”啪的一声，电脑屏幕又被岳琪扣上，她声音也有点压抑不住得大了起来。

武小磊还想去开电脑屏幕，手却被一只柔腻的小手扣住了。

那是A公司最好看的美女的小手，主动地扣在男孩的手背上。

然后……开始用指甲掐他。

“给～我～滚！”女孩瞪着武小磊，一字一顿地说。

……

岳琪倒没食言，把男孩从工位上撵走之后，带着他来吃烧烤了。

这是浦南路上一家延边烧烤。

浦南路这边，十年前是极荒凉的，因为那会儿浦东刚开发，大家都是过来上班，却不住在附近。

导致周围的商场，菜场，小吃等配套，分外萧条。

于是房租也相应的越来越低，却吸引了一大帮有特色的苍蝇馆子入驻。

后来，久而久之，这边开始小区多了起来，人气也旺了起来，苍蝇馆子们却一直苟着，因为足够好吃。

时至今日，浦南路这边，已经浑然不像浦东，而像是浦西，端的是生机勃勃，乱乱糟糟。

岳琪就是和武小磊在这样的一家苍蝇馆子吃着烧烤。

老板是延边人，老板娘似乎更为传奇，据说是脱北的朝鲜女人。

店铺很小，小到只有四五张桌子，小到发票都未必能开得出来。

油黄的灯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将斑驳墙皮照出暖融融的裂纹。

两扇推拉窗大开着，穿堂风卷着炭火气和肉香在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烤架上的烟雾袅袅升腾，在灯光里织成一张金色的网，罩住武小磊举着啤酒杯的手，罩住岳琪鬓角滑落的碎发。

烤串在铁网上滋滋作响，五花肉肥瘦相间，蜷成金黄的月牙，油脂顺着纹理坠进炭火，炸出细碎的火星。

鸡翅表皮泛起琥珀色的焦斑，蜂蜜裹着白芝麻在热气里结晶。

明太鱼干蜷成弓形，脊背被烤得微微发皱，辣椒面星星点点洒在泛白的鱼肉上。

牛板筋在炭火里膨胀，边缘卷成透明的波浪，撒满的孜然粒随着铁网的震颤簌簌作响。

塑料方桌上堆着小山似的烤串签子，玻璃盘里的泡菜汤还冒着热气。

岳琪右腿蜷着，踩在老旧的木长凳上，然后夹起一串油亮的羊肉串，顺着签字，用牙呼哧呼哧地把肉给撸了下来。

一点儿不淑女啊，武小磊摇摇头想，反而有点像黄毛。

“黄毛”岳琪此刻真的是在用挑衅般的眼神看着武小磊：“知道姐姐为啥不让你加班不？”

武小磊恬不知耻地说：“你……想和我约会。”

顺着“呸～”的一声，她居然真的吐了一块肥肉出来，“我是看不惯你天天加班。你加班，就是在卷别人。懂吗？”

“卷别人？”武小磊似懂非懂。

“对啊，你加班，别人不加，显得你多能耐似得。然后呢，别人为了领导面前好看，也开始加班。然后，你又想把他比下去，又开始加更多班。很多公司最后就是毁在这个上面的。”岳琪叭叭叭地说了一大堆。

然后，她将烤得焦香的玉米棒掰成两半，开始啃着。

“可是……我没想卷别人啊？”武小磊很诧异，他当然没考虑那么多。

“判断一个人当然不是看他的声明，而是看他的行动。”岳琪引用着恩格斯的名言，“即便你不想卷别人，最后也还是个互相往死里卷的结果。”

她兰花指一弹，弹飞了手上的一点灰：“工作不是全部。明白不？Work life balance。”

武小磊苦涩地笑着。

他当然知道工作不是全部。

但现在的他，亟需工作给他带来收入和成长。

再者说了，他的Life已经被荆湘搅得七零八落了，哪有任何Balance可言。

“我做不到。”他说。

岳琪没想到他会当面拒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她就蹙着眉，凶巴巴地伸出手，又准备去拧武小磊的耳朵。

“啪”的一声，武小磊把她的手拍开了。接着他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几乎要顶到小酒馆的天花板。

“岳琪，你不明白，我也不需要你明白。但是你记住，这个世界，不是人人都有摸鱼的权力的。

我可能是你最看不起的牛马，但我无怨无悔，因为我还有重重的磨要拉。”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半杯啤酒，干了，然后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