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结果处走廊。
这个部门来得人不多,除了末端的前台护士,一排座椅上,只有我和妈妈两人。我们俩都在吃冰棒,绿色的,说是柠檬味儿。
“我们不是去吃冰淇淋的吗?为啥跑来抽血?”我问,“还要测尿?”
“咱不是正在吃吗?”妈妈吸吮着手里的冰棍儿。
“你当时兴冲冲的,我以为是去哪儿玩呢,边玩边吃。”
我记着她在道馆时说完了去吃冰淇淋,就拽着我的手,匆匆离开了。我还以为她是呆无聊了,想去哪儿散心,公园或者商场啥的。
在家里,一般陪妈妈散心的只有我。爸爸爱看电视,妹妹则像是继承了他的懒人基因,喜欢窝在房间里,看看漫画啥的。
“我不走得急一点,怕人家注意到。”
妈妈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化验室,警告我,“这事儿你不能告诉那几个教练,听好了?”
我点点头。
下午刚一离开道馆,妈妈就急匆匆来了医院,说要做体检。
我们一上来就做了尿常规,还抽了血。
然后她还不满足,说要查水的成分。
我一看,水样就在道馆的纸杯里。
原来,她在道馆里喝的水没喝完,偷偷给带出来了。
当时我就傻眼了,看着那杯水,无所适从。
“咋不说话?傻瓜蛋,又不是带你来打屁股针的。”
这短发女人正对我吐出舌头来,舌根上是绿色的。“瞧,绿舌头!”
她冰棒嗦完了,就跟儿子耍宝。
有时候她就这样,多大的事儿好像天都不会塌下来。
妹妹以前还问,咋就没见过咱妈焦虑过,也不晓得这算是乐天还是憨。
“恶心!”我抢过她手里的木棍,帮她丢进垃圾桶里。
“你敢?老娘啥时候嫌过你恶心,”林莉伸过手,揪我的脸皮和我闹,“跟我摆起架子啦!”
不过无论再乐观的女人,黄哥和熊教练还是没能得到她的信任。
她把道馆的水带来化验了,想检测成分。
妈妈没和我解释,可我猜,她肯定是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
那会儿我刚瞧见她手里的水,张口就说我要喝,想都没想。
林莉很警觉,问你为啥想喝?我说我就是口渴。她就指了指医院的饮水机,说渴了去那里倒啊。
我没撒谎,我确实觉着口渴。可是我喝了医院的水后,却发现它并不解渴。
我胸腹还是痒。
她交水样的时候,护士还说你这容器不干净,就一纸杯。
妈妈说你甭管,不是为了查水质的。
她把满脸奇怪的护士打发走后,就带着我坐在走廊上等,顺便买了两根冰棍儿。
我幸喜,又惊慌,不晓得为啥。妈妈开始起疑了,她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可我又觉着像是自己犯了错,明明药又不是我下的。
她从头到尾不跟我交流来医院的目的。
我一问,她就说是寻常体检,没啥特别的。
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我挠了挠胸口,犹豫不决,还是开口了。
我说,“这个水,好像有点上瘾。”
短发女人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了,她满脸惊讶。
她严肃地问,“你也这么觉着?”
“不晓得……只是我喝了还想再喝。”
我小声承认,妈妈面露难看,伸手牵住我的手。我晓得她内心里闷着情绪,可是没发作。毕竟如果她被下药了就算了,别小孩也遭了殃。
下药是肯定的。
因为我听过黄哥他们的对话,可是我不能说。
因为说了,就代表我早就晓得事情的真相,却没有告诉妈妈。
她当然会原谅小孩,毕竟被要挟了,可我就是不敢。
反正她也怀疑了,我们也把水带来了医院,我想。结果没差。
待报告出来的时候,晚饭点快到了。
林莉低着头,脑袋耷拉着,近乎睡着的姿势,完全没有怀疑被人下药的紧迫感。
我也没有。
我枕在女人的大腿上睡了。
她腿上的皮肤很热很热,我就记着这个。
护士叫我们去取报告,女人拽着我过去了。护士说就是水。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自来水吗?”
妈妈拍我,“别贫!”
我没贫,我记得黄哥和熊教练说过的话。他们说的啥我不懂,可我记着细节。
妈妈松了口气,如释负重。她摘了鸭舌帽,抹去了额头上粘着的发丝。她不放心,还是接着问,“是啥水啊?”
“哎呀,你直接去找报告吧。”护士不耐烦,说话接地气,“就普通的水,喝不出毛病。”
怪了。我想。
后来,我们又拿了体检结果。一切正常。除了我缺维C,可能菜吃少了,妈妈则有点缺钙,除此之外,都还算健康。
“难道是我的问题?”林莉苦笑,她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不应该啊,”我下意识说。
她下意识嗯了一声,自嘲地笑笑,又突然反应过来。
“啥不应该?你小子,别胡思乱想!”她揪我的耳朵,“你那么剧烈运动,当时能不口渴嘛?身体缺水!”
我不服,“那你为啥想喝水啊?”
她窘迫,“我哪晓得。”
“你是话太多,”我打掉她的手,耳朵疼死了,“一直在那儿聊天。”
那长舌妇可他妈能说了,一张大嘴巴巴巴巴……熊教练背地里羞辱过她。我下意识也学会了,“一张大嘴巴巴巴巴……”
“嘿,你小子!没大没小的!”
林莉俏脸一红,拿手上的鸭舌帽呼我耳刮子,“以后别想我给你买冰棒!听见没有?饭前吃甜的,爸爸晓得了,非得说我!”
“你才不怕他呢。”
“还有,咱们来医院的事情,你回家也别说了,”她指着我,“冤枉事儿,还惹人担心。好不好,耀耀?”
“好。”这回我没问为啥。
“妈妈也是,该自己去看看医生,却老想些离谱到家的……”她挠了挠鬓角,自己把自己整得有些尴尬。
我悬着的心却没有放下来,思绪很混乱。妈妈的疑惑解决了,我的却升了起来。怎么会是普通的水呢?痒还在。我还想要那能填补空洞的滋味。
我确实晓得下药的事,却没有说。
我不告诉妈妈黄哥他们的对话,真的是因为害怕被指责吗?
也许不是,可我不敢质疑自己,因为我自己怎么能是坏人呢?
可我是怕的。
妈妈怀疑了那杯水的时候,我是真的害怕。
我怕她把道馆给整没了。我怕我以后再也喝不到了。我还怕我怎么怕的是那种事?“耀耀!”
林莉突然打断我的思维。我一个激灵。“问你话呢,一天天,心不在焉的!刚问你,晚上想吃啥?”
我看着她手上的鸭舌帽,水渍早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