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我又站在了道馆前,却没往里走。
道馆外的小猫跟我们到了楼上。我不想它再跟了,它却死死跟着我,好一会儿才甩掉。
“发呆呢?”
短发女人站在我身后。她还是老样子,鸭舌帽,红衬衣,牛仔短裙之下,她光脚踩着人字拖。她弹我脑瓜崩,“打起精神来。”
黄哥老远就看到我们了,过来给我们开门。前台摆着两杯水,我看见了,我晓得妈妈也看见了。
进了道馆,林莉带着我,直接在家长座坐下。黄哥走过来,手里并没有端那两杯水。
今天我本该是上黄哥的课的,可黄哥没有引我去道场,他像是晓得我不会再跟他上了。我也没有动。我们好像对妈妈要报进阶课心知肚明。
黄哥小心地问,“林莉姐,小耀今天是跟谁上课?”
林莉没有直接回答。
“如果现在升级冠军课,我没必要掏全部的钱吧?小黄你的课还没上完,没上完的部分,直接转到冠军课上去,然后我再补一点差价,没问题吧?”
鸭舌帽下,女人的眼睛看着教练,眼神夹杂着警惕,又好像有一点期许。可黄哥今天变了一个人,他很平静,眼神不躲不闪。
我觉着不对。不晓得为啥,我觉着我们不该再来的。
“您还是决定买熊教练的课,对吗?”黄哥呵呵笑。
“所以我补一个差价就行了对吧?”林莉皱眉。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黄哥说不行,得重新付钱。“没有补差价这个说法。”他斩钉截铁,一点也不像他平日好好先生的样子。
那我们走吧。妈妈平时一定会潇洒起身,拉着我的手走了。可这次我没有听到她这么说。
她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裙摆处露出白皙的大腿根,压出一丝肌肉的条纹。
我低下头,已经不晓得妈妈接下来会说啥了。
可我的心中,又升起了病态的期待,像是好奇这个平日里在家里耀武扬威的女人,现在会说啥样的话。
“耀耀,你还是想在这儿学跆拳道的,对不对?”
林莉手伸向我,摸了摸我的后脑勺。
我低着头,牙齿咬着舌尖。我想用尽全力,对着空中喷出一个不字!可我却抬起头,看着前台的那两杯水。
黄哥没等我,先开口了。
“熊教上次和我说,您对他有意见。我还以为您不会再考虑他的课了。”
“是你还没小孩,你不懂。”妈妈叹了口气。
无论是啥样的辩驳,她向来要先占领高地的,比如我有孩子,你没有,所以我比你懂。
“耀耀上课又不是我上课。能让他进步的事,我肯定要考虑。”
黄哥笑眯眯的。“早先也和您说过,在打基础的阶段,小耀上我的课,也一样能进步。”
林莉深深吸气,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我就想报个进阶课,怎么就这么麻烦呢?你们到底给不给报了?当初求我报的是你们,现在问题又这么多?”
可能大家都好奇……我看着妈妈翘着的脚,夹着人字拖的脚趾扣紧了。
你掏钱是为了谁?
“我不对,我不对,是我多虑了!林莉姐,我这是怕您和熊教不对付,反倒给您添乱了。”
黄哥点头哈腰地起身,“我这就去拿东西,处理缴费。”他满脸笑容,完全不像是被这女人数落过。
他再来的时候,把前台那两杯水也端来了。妈妈低着头,掏出银行卡。我觉着她是刻意回避去看那两杯诱惑。我听见刷卡机的声音。
“小耀,不喝水吗?”黄哥带着笑意。
我也别过头,故意不去看那两杯水。
他说过的,跟他两个月,就能赢那个壮小伙儿。
可现在又闹哪样?
我去上熊教练的课,你没意见吗?
“不喝。”我强压下心中的痒,使出了浑身解数。
说完我就起身去道场,生怕再在这两杯水旁多停留一秒。
黄哥没说啥。
那两杯水都留给了妈妈。
道场上还是那两人,熊教练和壮小伙儿。
熊教练上来就叫我们巩固上堂课的内容,直接对练。他先叫我摆出防御驾驶,让壮小伙儿踢。之后再反过来。
不出意外,壮小伙儿几下就把我踢倒了。
这回和以往不一样,我连气恼都没有了,好像被踹倒是应该的,甚至,我还想看见不止是自己……他那几脚很重,我脑袋昏沉沉的,在地上起不来。
我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熊教练看向我身后,我狼狈地回头去看。
“打扰一下上课啊,我儿子年纪还小。”
妈妈这时走上来了,她见我这么狼狈,显然不高兴,她皮笑肉不笑,“你们这儿课程也不是按年龄分班的,你要多照顾一下。”
她这么说的时候看着熊教练。
壮小伙儿是学员,林莉不好发作。
我看见她手里拿着空纸杯。
纸杯是两个叠在一起的,明显的,她把我那杯也喝了。
熊教练冷着脸,没理她,而是看着我,“你是男子汉了,这点儿算啥?爬起来。”
妈妈在一旁很关切,“没事吧?”我摇摇头。“你们这儿团课就他俩啊?”
她忍不住又问。
这不是我第一次上团课,可她还啥也不晓得。上回,她只惦记着这里的水。
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犯闷。
“其他人都太废物,跟不上的。”壮小伙儿插话。
“怎么说话的?”
林莉瞬间火了,“有没有礼貌啊?”显然她之前只是强装镇静,看我挨揍,肚子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我看大多学员都比你小,跟弟弟妹妹比,你就以为自己厉害?”
壮小伙儿看着她,可比硬,这女人哪里懂得退过,她也看回去。
熊教练不耐,打破僵局,“道馆不能穿鞋的,您注意下。”
林莉脚上穿的是人字拖。熊教练今天就没给她摆好脸,她看得出来。
可她才不是配合的人,她懒得脱鞋,转身就走了,步伐里满是傲气。她走前还对我摆口型,说有事随时叫妈妈。
“换人。到你了。”熊教练叫我。
轮到我攻击了。壮小伙儿很随意地摆起防御,无声地冷笑,说你妈欠操。
我低吼一声,很生猛地冲过去。
踢腿的动作很大,我铆足了力气,以此发泄内心的愤怒。
可这愤怒好像不是对这壮小伙儿的,也不是对熊教练的,可又必须是对他们的。
直到妈妈走远了,壮小伙儿突然一脚蹬开我!他那粗腿的力量像大炮,而我像个皮球,直接给踹翻了。
“问你,想不想看老子操你妈?”他指着家长座的方向。
“我杀了你!”我瞎嚷了一声。
我也不晓得还有啥骂人的话,能表达我强烈的愤怒。
所以我胡乱喊的。
其实我是愤怒自己的心痒,心一直在痒。
如果妈妈也有一样的痒,那这愤怒也是对她的。
我暴起朝他冲过去,他又一脚踹过来,我死死抱着他腿不放。
“晓修,你认真的?”熊教练在一旁问,语气很兴奋,他时不时看向家长座,诱导地问,“真要现在干?”
壮小伙儿想把我蹬开,却没怎么发力。他眼睛森森地看我,像是在想啥,那颧骨高耸的脸上,写满了戾气。
他一拳头甩到我脑门,把我抡倒了!他打完就走。我捂着脑袋痛叫,余光中我看向家长座,妈妈并不在那里。
熊教练意会,冲过来把我按在地上。
“那长舌妇呢?”他大声问远处的黄哥。
“去厕所了。”黄哥的声音。
黄哥从更衣间的小门出来,手里提着一大壶水。“你不晓得,她刚喝了好几杯水,够她尿几泡了。”
“小黄,就今天了!叫人把大门锁了,谁也别让进!后面的课都叫停!”
熊教练坏笑着大声说。黄哥愣半天,“大修决定了?”
“可不是嘛?”熊教练看着远去的壮小伙儿,“人小堂弟要上了,咱们非得给他擦屁股不可。还等啥?”
他拽着我衣领,把我拉起来,“起来,一会儿给你看好看的。”
“诶诶,你这是干啥?”黄哥问。
“当着小孩面操她不更有意思?”
“没必要强迫他。”黄哥拿着水壶,把水都灌我嘴里,我呛了一大口,胸口处的痒感扩大到了全身,又消散开,酥酥麻麻的。
我安静下来了,趴在地上,眼神呆滞。
“我要他自己跟我走。”黄哥看着我笑,“小耀,站起来。”
我不。我甚至不想懂他们是啥意思。可我还是站起来了。因为他把水壶塞到了我手里。
黄哥领着我,走向更衣间。我平视前方,精神恍惚。
现在,我几乎啥感觉不剩了,只剩下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就要出事了吗?她怎么会有事呢?这不是我第一次有这种不真实感了。
“老哥你晓得不,你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遥遥那一天回到家,这么对我说。
年初的时候,妈妈带着妹妹从镇上的课外班回来。小镇偏远,交通不便,她们在寒风中等公交。
然而,镇上的治安并不好。
有两个骑着摩托车的混混,从远处飞驰而来,据妈妈说,她那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混混抓着妹妹的书包就往外扯!
她本来是想让妹妹从书包里挣脱的,心想不过是一个书包,没了就没了。
结果她很快发现,这俩人的目的并不是书包。
就在那一刻,妈妈死死攥住了混混的手腕,口中放出狠话。
她说你撒手,不然我搞死你!那会儿听妹妹讲这番经历,我感到很不真实。
已经是文明社会了,这些事我只在电视里看过。
我觉着她们的遭遇很虚幻,妈妈能放那种狠话很虚幻,凭几句狠话把人吓走,也很虚幻。
可都是切实发生的事,比起妹妹那苍白的脸蛋儿,妈妈要镇静一些,却也好不到哪去。当时爸爸很不安,他觉着妈妈在冒险。
据说当时街上还会来人,混混看一时半会儿不能得逞,便缩了手,踩油门飙走了。
走时还对着妈妈怒骂:“操你妈的,下次就抓你,臭婊子!你能卖不少钱!你命里就是要去卖的!”
这种下三滥的咒骂,妈妈无暇顾及,当时心思都在妹妹身上。
她交代自己是看出来那几个混混外强中干,给别人跑腿的,本质上只想拿快钱。
你唬他们两下,让他们觉着你不好惹,会有麻烦,他们就跑了,也就嘴上硬点儿。
不管怎么着,一个带着女儿的妇女,竟唬走了两个飙车族,这事儿在我们家里常说道,爸爸啧啧称奇,妹妹对她另眼相看。
随着时间推移,那惊险的劲儿淡了,这女人也不免开始得意洋洋起来。
我虽然从来不认为妈妈不会吃亏,可却开始相信,她哪里会有一劫,当真摆平不了呢?所以,我心中第二次升起了一丝不真实感。
那样一个牛逼哄哄的人……我恍惚地走着,她也会出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