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票的行情似乎越来越坏下去,公司里的同事们,开始对股市编排各种自嘲的段子。
更直观的是严哥,他越睡越晚,两个黑眼圈也越来越重,即便我们关系那么好,我也有点不敢和他说话了。
和他说话时,他那带着血丝的眼睛,总是直愣愣的盯着,似乎聚焦在我身后什么地方,让人头皮发麻。
不过严哥终于还是开心了一阵子,因为《三体》获得了雨果奖。
那时候雨果奖还没颁给《北京折叠》和《时空画师》,更没人能想到后来《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竟然没能获奖,这几乎坐实了《三体》的获奖仅仅是因为描写了文革,让雨果奖的口碑一落千丈。
那时的雨果奖还是口碑很好的,科幻界最著名的国际大奖,刘慈欣的获奖消息让严哥非常开心,特地请我们去吃烤肉。
烤肉刚上来,他就一口气干了一大杯啤酒,眉飞色舞地说:“真是痛快!我看那些天天在网上说刘慈欣的作品不如外国科幻的那些狗日的傻逼还能说什么!”
严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没高兴几天,网上又有大批人开始批评刘慈欣的文笔了。
他气得破口大骂:“这帮小学没毕业的憨批,嘴比他妈的逼还臭!这些没卵的太监!他们懂个鸡巴文笔!《地球往事》有些章节的结尾,那种视角忽然拉高拉广的处理,一下子史诗感就出来了,看的人能起鸡皮疙瘩。还有《光荣与梦想》的意识流,时空的转换处理的多自然,完全超越了通俗作家该有的水平。这些吃屎长大的烂蛆,哪配看这高级书,他们的审美就是看着日本电影意淫自己亲妈!”
好在请客那天,严哥暂时还能很开心。
他喝了很多酒,聊起刘慈欣的作品:“其实《地火》这部早期作品,我感觉水平还是比之后的要差一些的。不过只有对劳动人民有着真诚理解和深沉热爱的作家,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单从这点来说,他就和那些双脚离地的作家完全不同。很多顶著作家名头的,甚至被吹捧成什么乡土作家的,你看他们写的是什么?无非还是西方视角下的中国,一股子外宾味 ,看来看去,满篇无非就两个字——”河殇“。”
我不知道他在说谁,不过也不想深究,随口附和:“是呀。他早期的作品很多文笔上,作品架构上都有不成熟的地方。”
“很多好的创意都被他浪费了。就像《带上她的眼睛》和《地球大炮》都是讲人类的深入地球内部的,而《山》里面则提到了生活在地心泡世界里的地核生物。其实完全可以结合起来,写一个人类和泡世界相遇的故事,战争、冲突,最后和谐共处,至少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
“你可以写写试试。”我试着建议,写点什么总比没日没夜的炒股强,“我看大刘很喜欢提携后辈,估计不会在版权上为难你。”
“我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版权。不然他怎么不起诉写《三体X》的那个傻逼宝树。那玩意儿连狗尾续貂都算不上,狗好歹也是哺乳动物,这婊子养的直接安了一根活蛆上去。要是有人对我的作品这么干,我肯定上门捅死他。”
“宝树也许是有什么后台吧。刘慈欣毕竟无权无势的。”
“后台也是人吧?人都是可以死的。”
严哥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静,可眼神里却有些让人害怕的东西。
好在李姐和小昭似乎都没注意到什么,我忙转换话题:“《带上她的眼睛》的故事内核上和新海诚的《星之声》很相似,都是被时空阻隔。不过这两部作品的基调非常不同,《星之声》是孤独中饱含对逝去的怀念,而《带上她的眼睛》则是困境中的乐观与坚守,可能这就是民族性格的差异吧。”
“很相似吗?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新海诚和《星之声》。”
“非常相似,如果不是大刘的小说发表的更早,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受了新海诚的启发了。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新海诚是日本的动画作家,《星之声》是他的早期作品,知名度很低。他在中国出名应该是因为《秒速5厘米》。”
严哥仍一头雾水,不过李姐和小昭接过话来。她们叽叽喳喳的给严哥讲了这部电影,并讨论后一致认为这部作品太悲观了。
严哥似乎被她们的情绪感染,表情缓和了许多,笑着说,“大刘的作品里确实没什么爱情描写。唯一和爱情有点关系的是《球状闪电》吧,林云真的是复杂而又富有魅力的女性角色。”
“是呀,无与伦比的女性角色。”
“喂喂,你们两个过分了呀。”小昭撅着嘴抗议。
“对对,太过分了。”李姐也笑着附和。
“嗯。”我干咳一声,“除了林云和叶文洁,大刘笔下的人物都多多少少有些单薄,尤其是《死神永生》,人物好像是NPC一样。”
“那是因为他写的不就是人,是人类。”严哥接着说,“刘慈欣其实不算是非常有天赋的作家,他更多是勤能补拙。他早期的作品你也看过,文笔明显的幼稚。我看过的中国通俗作家里面,文笔从一开始就不错的是江南。他的节奏感非常好,是少有的能写出氛围感的,如果他在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可能能达到《悟空传》的水准吧。只不过江南这人,我觉得有点市侩,小市民,没什么志气,写来写去就在一个”师姐“的坑里蹦跶。刘慈欣则是相反,起点不高,但有理想,通过不停练习、不断挑战,现如今已经非常成熟,有宗师气象了。”
“江南有什么书推荐吗?”
“你就看《上海堡垒》吧,故事老套点,文笔还行,有点《悟空传》的味道。《龙族》我看过一点,文笔尚可,但无论人物还是剧情,简直是垃圾。他似乎不会写人,除了”师姐“,人物都是从其他小说和动画借来的。他其他的作品我就没看过了。”
后来我看了《上海堡垒》,确实,气氛渲染方面很不错。
至于刘慈欣,我们最后一次提起他,是在2016年。
那时候喜马拉雅上有个主播,叫“大屁股老鼠哈哈笑”,他做了《光荣与梦想》的有声书,质量很高。
我在微信上把链接发给了严哥,他只回复了一个字:“好。”那一刻,我忽然又想起了庆祝刘慈欣获奖那天严哥说的最后一段话,那时他已经醉得厉害了。
“刘慈欣受到各种攻击也不奇怪。很多对作品理解狭隘的人,把他当作了批判白左——也就是自由派精英,香槟社会主义者——的工具,而那些因此攻击他的人,同样也根本没看懂这本书,他们认为程心这个角色是对白左的诋毁。但实际上,程心远不止于此。她并不受限于左翼或者右翼这种狭隘分类,她是人类善的具象化。她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和奉献,比如放弃星系的产权;比如冒着生命危险和云天明会面探听消息;即使竞争执剑人,她的初衷也只是为了守护世界。她唯一的错误只是目光过于短浅了,以至于陷于局部最优解。这其实也无可厚非,生活中我们很多人也常常犯这样的错误,只不过读者是全知的视角,使她看起来格外的可笑了。”严哥抿了一口酒,接着说,“但是,刘慈欣受到的所有攻击,都是罪有应得。”
严哥这时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顿了一会,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啤酒,才说:“他创造了”终产者“这个概念,这是堪比反乌托邦三部曲的伟大创作。而伟大是一种罪,苏格拉底必须死,他受到任何攻击,甚至物理上的毁灭,都是意料之中。这是个熵增的世界,马太效应就是社会学的增熵定律,一切伟大都将被诋毁和解构,英雄被拿着放大镜检视每一条伤疤,伟大的国家孕育肿瘤一样的利益集团,官僚和资本,近亲繁殖的蛆,从内部蛀空躯体,直到腐败得裂开来,猛烈的阳光把它们晒爆,发出噼啪作响的哀嚎。”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