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在熟悉中有点陌生。

我的床头有一封信，漂亮的粉红印花信封，收件人栏写着我的名字，寄件人的地方印着一个红色的唇印。

信没有封口，我很轻易地抽出了信纸。

“我爱你，也会永远的爱下去，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要试着来找我，那只会让我逃得更远，你的爱既是纽带，也是束缚。记不记得你和我说过，你爱我，希望我幸福，而不是自私的占有？现在，我去寻找我的幸福了，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幸福。”

我忙拿起手机，却发现微信已经被小雅拉黑了，给她打电话，也打不通，只能给她发短信，却没有任何回信。

我慌乱地给严哥和李姐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很快赶回了家，可同样一无所知。

我彻底慌了，心乱如麻地在屋里翻找，小昭的衣物和一个行李箱都不见了——她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记不清是怎么熬过来的。

浑浑噩噩中，我只记得自己失眠，即使蜷缩在床上，抱着还残留着小昭气息的枕头，也很难睡着。

好在严哥晚上忙着炒股，我睡在他的房间，和李姐做爱，在肉体的愉悦与疲惫中蜷缩在她的怀里，她会抱紧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睡着。

“你知道概率吧？”

我没想到，小昭走后严哥和我说得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那天严哥忽然叫住我，说他研究了福彩的中奖号码，计算出来了一些概率远高于随机的号码组，可是找他又直觉这是不对的。

他给我讲了他的计算方法，简单地说，他用随机函数生成了很多号码，然后统计了每一位号码出现数字的概率，发现每一位数字都基本上是类似正态分布的，也就是说，每一位都会有几个号码出现的概率远远大于随机，于是就找到概率远大于随机的几组号码。

我和他一起琢磨了很久才搞明白——他忽略了号码的排序。

比如第一位号码是1的概率会远远大于是10的概率，但其实这是抽取了所有随机的号码之后，又进行了小到大排列之后的结果。

严哥在这里，有一个逻辑漏洞。

其实以我对严哥的了解，他不应该陷入这种思维陷阱，可这时的他，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疯了一样地研究股票，红着眼，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研究什么“涨停敢死队”，那神态像极了斗牛场上背上插着梭镖的公牛。

他每天下班回家后，随便扒拉几口饭就开始看盘、画图，似乎想用这些各种颜色的线条来降伏那头红绿交杂的怪兽。

他直忙到凌晨四五点才去床上眯一会儿，天亮后又去上班。

李姐也日渐消沉，脸上再没有了笑容。

不久之后，人们把这段时间叫做2015年股灾。

一天晚上，我起夜去了洗手间，忽然，看到严哥站在阳台上。

他靠在阳台栏杆上，上身略略后仰，双臂展开，似乎正在拥抱着一个无形的庞然大物。

他清瘦了很多，我甚至有点怕一阵罡风会忽然把他吹下去。

他听到我的声音，缓缓回过头，眼神空茫地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构成我们的物质，在宇宙大爆炸中，与地球、与这漫天的星辰同时诞生。我们和全人类一样，都是散落的星尘，这些星星也是我们，我们也是全人类。”

“《丧钟为谁而鸣》？”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融化在这夜空里，遨游宇宙，与全人类共鸣，感受这世上一切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直到又坍缩回这副躯壳里。”他的眼睛没有神采，却亮亮的反射着漫天星光，黑夜把他的黑眼圈衬得格外可怖。

“抽根烟吧，听说最近行情不好。”

严哥接过烟，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

“我最近赔了很多。”他略带思索的神情说，“赔钱后，我好像对很多事失去了同情心。一方面，同情别人，就难免同情自己，我输的太惨，只能硬挺着不去想；另一方面，我意识到了”盈亏同源“这个问题。无论是投资，还是人生的种种选择，都是既有有风险，又有收益。成功的时候，他们享受名利，不会分我一滴，可能还会嘲笑我不够努力；那么他们失败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同情他们？现在我看到那些公司破产的、投资失败的，哪怕他们全家一起跳楼，我也只是冷笑，毫无怜悯。很多事情就像一场公平的赌局，输赢不过是概率，掀开盖子的时候，薛定谔的猫是生是死，坍缩之前不过是客观的概率，生死不过是坍缩的偶然结果。”

“你还是早点睡吧。这样熬夜，身体撑不住的。这社会就是这样，马太效应，有钱人总会更有钱，可穷人也不能去死对不对，还不是要活下去，哪怕是”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也许”财富液化委员会“才是真正能够对抗马太效应的吧。人类自发的，无组织的财富液化行动，不停的杀掉最有钱的人。”

“可这毕竟是杀人呀。”

“杀人？并不呀。他们只是资本的附属物，他们不是人类。”

“什么？”

“生物学你学过吧？只有可以一起繁衍后代的，才是同一物种。这些所谓的人，和我，根本不可能有后代。换句话说，我和他们之间是存在生殖隔离的——我和他们并不是同一物种。如果他们是人类，那我就不是；如果我是人类，那他们就不是。”

“可这只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生殖隔离，不是生物学上的。”

“好吧，那社会学意义上，我和他们不是同一物种。我只是在社会学意义上没有杀人。满意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无法反驳了，对不对？”

“你太极端了。”

“我极端？看到对面那片小区了吗？”严哥一只手笔直的向前指着，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扯着转向那边，“我刚搬进来这里的时候，那片小区五千一平米，现在五万！我越是攒钱，首付差的越多。我小时候好好学习，长大了认真工作，一辈子遵纪守法，规规矩矩，我凭什么就不能在这个城市里面有一个自己的家？告诉我！凭什么？我该怨谁？我该恨谁？告诉我，我弄死他。有吗？没有，没有任何人。我甚至没有人可以恨，这个世界真是他妈的糟透了。我知道，市场经济，经济规律，热钱，预期，利率，宏观经济，我他妈的都知道。可是我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买不起一个小房子。”

严哥说完并不等我回答，就进屋去了。

他可能也知道我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那天我一个人沉默的抽着烟，把烟雾喷向空中，想让疾风把严哥的绝望带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可那天的严哥却没有像烟雾那样，在夜风中消散，多年过去了，我仿佛仍然能看见严哥猩红的眼、干枯蓬乱的头发，能闻到他充满口臭味的嘴，能感觉到胳膊被严哥用力攥住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