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哥和李姐走的那天,我请假送他们去车站。
他们拖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
作为行李箱,它们很大,甚至因为太大而笨拙的有些可笑,而作为几年深圳生活的凝缩,它们又是那么小,以至于有些凄凉。
我送他们上了站台,紧紧的抱了抱李姐,在她耳边说道:“照顾好严哥。”
“照顾好你自己。”李姐也用力地回抱我。
严哥也拥抱了我,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拍着对方的背。
我在站台上目送他们上车,找座位,放好行李。
车门关上了,窗子里,他们红着眼圈和我挥手告别。
火车慢慢的开始移动,逐渐加速,抛下一切,向前驶去,只留下一片呼啸。
回到出租屋,这房子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像夏季听惯了的蝉鸣一瞬间都停了。
他们把大多数东西留给了我,可屋子里仍是不可避免地变得空旷。
空荡荡地客厅桌子上,有一封的信,它是那么孤独地躺在哪里,我拿起来,是李姐留给我的。
“有些话,一直想说,却又实在不知如何启齿,只能通过写信告诉你。
对不起。
其实小昭的出走,我和严哥是知情的,希望你不要恨我们。
小昭和我们说过她的想法,我们没能劝住她,只能给她一些建议。
她的问题,我们尝试过解决,可最终和我们自己的问题一样,无能为力。
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我们不应该隐瞒你任何事,可小昭也是我们的朋友,她坚持以那种方式离开。
希望你可以原谅我们,祝你早日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其实,我一直怀疑他们知道些什么,他们的许多行为,隐隐约约透着古怪。
我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些什么,可那感觉却如同毛玻璃后的影响,如此的模糊暧昧。
我想不明白,可能也不想弄明白。
我确实不恨他们,我也不恨小昭。
我想起严哥在阳台上发泄般的狂吼,说他不知道要恨谁,我也不知道我该恨谁。
我在微信上给李姐发了消息,告诉她我在他们两个的行李箱里各塞了一万块钱,算是我给他们随的份子,也顺便也告诉她,我收到信了。
知道他们要走后,我有无数次想和李姐说,别走了,留在深圳,陪着我。
可最终我还是没能开口,我不能这么对严哥。
而且,我知道她绝不可能答应,她温柔的表面下是无比的坚强,她不会逃避。
更何况,即使和我在一起,她也逃不开什么,我也没什么钱。
家里一片寂静,我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喇叭发出呲呲啦啦的破音,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再也不会打扰到谁了。
我就这样在嘈杂中刷着短视频。
我看到一个视频,草原上的鬣狗,成群结队的围猎一只羚羊。
羚羊的肚皮已经被撕开了,被白色筋膜包裹着的内脏掉了出来,它哆嗦着,一次又一次的站起来,向前挪动几步,又在撕咬中倒下。
鬣狗不紧不慢的跟着它,不时地在它臀部咬上一口,或者干脆从它的内脏上撕扯下一块,咀嚼着吞掉。
意外的,羚羊并没有令人揪心的惨叫,我甚至从它的眼中看不到惊慌和恐惧。
那里只有迷茫。
直到再也无力站起,它仍是呆呆地凝视着,凝视着广袤非洲大地上晴朗的天空。
都是哺乳动物,何至于如此呢,我叹口气,关掉手机。
我希望严哥和李姐能过得好,可是我对此并不确信。
我记得昨晚最后一次和严哥一起抽烟。
我们闲聊着,抽完烟,却没有进屋,而是又聊了很久。
严哥说:“这个世界其实和股票有相似之处。股票市场里有大趋势,大趋势由中趋势组成,中趋势又由小趋势构成,年线、月线、日线、分钟线……。大的趋势如果是向上的,那么短期的下跌无论多么吓人,都是加仓的机会;可如果大的趋势向下,那无论短期如何反弹,看起来多么美好,最终也不过是逃命的机会罢了。
小趋势充满了混乱和随机性,级别越小就越是如此。
如果逆着大趋势去利用小趋势,风险极高,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相反,如果顺着大趋势,即便偶尔遇到挫折,只要做好风险管理,不爆仓,总会否极泰来。
所以,生活里我们也应该学会”风物长宜放眼量“,尽量无视短期波动,努力抓住真正的大趋势。当然,判断大趋势的方向,捕捉反转的关键时刻,这需要长期的研究和积累。但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努力不被短期的波动所左右。”
“那现在的大趋势是什么呢?”
“最大的趋势,就是中美对抗。中国能不能重回世界之巅。”
“你觉得谁会赢呢?”
“五五开吧。”
“你不觉得中国一定会赢?”
“不。炒股票教给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分清自己的愿望和判断。”
“以现在GDP增长,中国每年百分之七而美国仅有百分之二来看,十年左右中国的GDP就可以追上美国呀。”
“过于自信,或者速胜论,其实很容易在受到挫折的时候,轻易转变为自恨和速败论。和股票一样,上涨的大趋势还会有回调呢,怎么可能一帆风顺。奥巴马不是一直在推行”重返亚太“战略嘛,前两年昆明和新疆就发生了暴恐事件。”
“那你为什么认为五五开呢?”
“中国最大优势在于,建国时间短,还没来得及形成牢固的阶级固化。官僚系统也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劣币驱逐良币,完成僵化。而中国的短板在于人口过多,资源不足,任何领域的增长都会面临局部的马尔萨斯陷阱。美国的胜算在两点。第一,美国虽然建国很久,但经过了很多次利益整合,现存的一些利益集团的形成时间远小于国家建立的时间,所以国家的实际寿命远小于名义寿命。美国的政治结构尚未彻底固化,如果进行一次全国范围的权力整合,独裁统治可能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第二,美国的问题是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带来的马太效应,而不是马尔萨斯陷阱。北美这片从印第安人手里掠夺来的土地太过富饶,资源丰富,美国人口还远远小于土地的承载能力上限。”
“中国能赢就好了。”
“也不一定。”
“什么?!”
“我希望均势的长期对抗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普通的平民,蝼蚁般的平民。”
“这有什么关系吗?”
“国家与人民,既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国家离乱,人民自然生灵涂炭,这时国家与人民的利益是统一的。但当国家强盛的时候,统治阶级往往会倾向于牺牲平民的利益来满足自身的欲望,国家渐渐与人民成为对立状态。这点在缺乏外部竞争的单一霸权国家尤其严重。首先,国家强大的过程会逐渐形成利益集团,而强大国家的利益集团又缺乏能够制衡的力量。其次,利益集团会在内部进行权力传承,就像古代中国的封建王朝一样,开国君主之后的第二代、第三代,就渐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了。他们会渐渐丧失对普通人的共情能力,把平民的不幸归咎于他们的愚昧与懒惰。最后,强盛的国家容易趋向保守,不思进取。没有开拓,平民的上升通道就会被堵死,社会变成既得利益者分肥的游戏。”
“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两国可以如美苏冷战一样长期对抗。对抗下的国家,会出于舆论宣传的目的,彼此监督对方的利益集团,这样的制衡会使平民的利益得到一些保障。而且为了竞争,各国不得不发展科技,提升生产力,不能固步自封。也因此,上升渠道也会向真正有能力的人倾斜,而不是只对那些投胎家开放。冷战期间,世界科技的发展速度达到顶峰,而美国赢得冷战后,科技进步的速度明显放缓,而且即使是冷战的胜利者美国,它的平民生活水平反而每况愈下。”
“可是咱们不是资本主义国家,情况应该不一样吧?”
“资本主义,是资本掌握权力。而权力掌握资本,本质上并无区别,利益集团都会慢慢形成。”
“你不相信共产党?”
“我不相信人性。新中国唯一一次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努力失败了,身名俱裂,我不太相信以后还会有人敢于挑战王朝周期律了。”
“那你刚才说美国如果实现独裁,会比现在更强大?难道独裁比民主更优越?”
“民主那么好,美国为什么要四处推销民主?为了让其他国家挑战它的霸权嘛?白种人把天花病人用过的毯子送给印第安人,现在他们送来民主,难道值得警惕吗?民主制是最容易被外部势力操控的制度,类似于羁縻统治。选举制度天然就把国家的利益集团分割开来。假如国家,一个政治集团的影响力占百分之四十,另一个占百分之六十,在选举制下,外国势力只需影响百分之十的民意,就足以左右政局。而对一个权力集中的国家,这个比例会大得多,在独裁国家,这个比例甚至可能接近百分之百。选举制配合上美国的媒体霸权,一个国家,很难不被美国操控。”棱镜门“你知道吧?不知道多少外国政要都有大把的黑料在美国手中,甚至美国可能只会扶持那些他们握有黑料的政客上台。一旦这些人做出不利于美国的决策,曝光一点黑料,就能轻松换人。那么你觉得,这些国家的政策,真的能符合它们本国的利益吗?这还没提到CIA的渗透,各种暗杀和颜色革命。”
“美国这么强大,你为什么又认为它有可能会失败呢?”
“罗马通过布匿战争,打败了宿敌迦太基,并实现了大扩张,但是随后的胜利红利,却冲垮了罗马。大量廉价战俘成为奴隶,进入元老议员和上流阶级的庄园,取代了替人耕作的农民,催生了大庄园制的形成,同时期西西里岛的廉价农作物流入罗马市场,更严重打击中小型农民唯一生计。元老院议员更趁机兼并土地,逼使大量农民破产沦为游民,使罗马社会矛盾激化。随后格拉古兄弟改革,马略改革,想要利用破产贫民的力量和元老院对抗,都失败了。结果就是,前三头同盟、后三头同盟,几个寡头炼蛊,最终蛊王奥古斯都带领罗马进入帝国时代。
美国也是类似,打败苏联吃到了冷战的胜利红利,可随后全球化的产业转移只惠及了大资本家,反而使平民失业破产,再加上不停的引入非法移民,彻底摧毁了平民生活。不过中国这个”新迦太基“崛起了,需要进行另一次布匿战争,和古罗马的时间线多少有点偏移。但不变的是元老院的贪婪,胜利的果实永远不会惠及平民,而失败的后果则全由平民承担,他们想的永远是”再苦一苦百姓“,所以历史的大趋势应该是同样的。在我看来美国的问题本质其实和股权过于分散的大公司治理是相同的,政权层面的公地悲剧,只有集权可以解决问题。也许美国会经历短暂的动荡,报销掉一个甚至几个总统,再死上一批深层政府的实权人物,之后,美国会转型为帝国,迎来一波独裁红利。当然了,这种帝国化可能仍然披着民主的外衣。”
“就不可能有人以很低的代价一步完成集权吗?”
“不太可能。黑格尔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在我看来这句话其实是反映了,国家的运行有其更根本的内在逻辑,所以历史借鉴并不起作用。国家出现问题时,一开始总是寄希望于温和改良,可是既得利益者是不可能放弃的,于是温和改良派被清算,斗争激烈化,强度螺旋上升,直到整合完成。”
“那既得利益者不能妥协吗?”
“既得利益者也是处于竞争和博弈之中的。愿意妥协的那一部分,妥协也就失去了权力,丧失了利益来源而分崩离析,于是就只剩下不愿意妥协的那一部分了。历史上还从没有过不革命而重构社会成功的案例。有这种幻想,是对既得利益者的不尊重,难道你认为他们缺乏保卫自己利益的决心和能力吗?”
“那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除非他们去非洲,把在美洲对印第安人做过的事,在非洲对黑人再干一遍。不改变结构,就只能扩大容量。”
“等等,我忽然想到,你这些论述有一个前提,就是美国本质上是一个贵族共和的国家?”
“哈哈,是的,从权力结构来看就是这样的,民主是表,贵族共和是里。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详细聊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