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产房外等待时,我一直在想,严哥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他现在在南美洲贩毒,在东南亚搞诈骗,还是在美国种大麻呢?
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儿子吧。
我前几天刚刚看了一部电影,《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The Ballad of Buster Scruggs),也是科恩兄弟的电影,非常精彩。
我想,严哥也会喜欢吧。
小希希的户口办起来很麻烦,非婚生子,父亲不知所踪,李姐也不是本地户口。
好在托小林找了关系,加上点钞能力,总算在他满月时办好了。
那天我收到了严哥寄来的快递,是一封信和厚厚的一叠手稿。
信件如下:
我走的时候,告诉李姐如果有事情可以去找你,希望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写这封信主要两个原因。
第一,我忽然想到,如果她没听我的怎么办。
她表面温柔,实际很有主见。
如果她如果没去找你,希望你能去看看她,方便的话也请帮忙照顾她。
其实,我的决定有些自私又懦弱,很对不起李姐,可是我实在是不甘心,对我的经济情况,对我的人生。
第二,我要做一些有点危险的事情,为防万一,把这些手稿交给你。它还不太成熟,我还没有时间打磨好。
其实我现在有一个更优先的思考,一个更大的构思,社会的应然或然和实然,以及实然到应然的一个或几个比较具体的实现路径。
最终的理想结果,应该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动态有机的均衡,一种对马太效应的持久平衡。
哎,道可道,非常道。
我已经隐约的抓住了那种感觉,但还没有办法很好的描述出来。
而更大的困难在于,理论的验证,需要的时间太久,也就几乎没有根据情况再次进行优化的机会。
另外,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也是道歉。
小昭的事情,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她问我意见的时候,我没有劝她留下,甚至还帮她完善了一些计划的细节。
我知道这件事很对不起你,你是我的朋友。
可小昭也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她能拥有她想要的生活,我相信,你也是这样希望的。
最后,有一种说法,人有经历三次死亡,断气、下葬和遗忘。
即使我发生了什么不幸,你、李姐和小昭,你们对我的记忆,就是我生命的延续。
尤其是你,我的朋友。
人是各种思想的聚合体,而我的所有想法,都毫无保留地和你交流过,我意识的一部分,将在你的头脑里面继续存在,如果你写下什么文字,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那也将是我某种形式的永生。
希望可以再见,我的朋友。
——严
那叠手稿里,是两本书——《论共产主义的不可能实现》和《如何实现共产主义》。
第一本基本已经成稿,第二本则还只是一个梗概。
书的内容概略如下:
《论共产主义的不可能实现》
1成熟的物质条件
相较于共产主义理论诞生的年代,如今的物质条件已经极大丰富,但共产主义依然没有实现。
这说明问题并不出在物质上,而在人类的道德水平上。
然而,人类道德水平的提升,从未有过成功的先例。
2人性的不可实现性
共产主义有违生物本能,从人性角度来看,几乎不可能实现。
3过程上的不可实现性
3.1 高尚个人在社会竞争中处于劣势。
3.2 后发国家先天不足,在全球竞争中容易失败,高层也更容易被收买。
3.3 先发国家缺乏改革动力,甚至倾向于维护现有秩序。
《如何实现共产主义》
1成熟的物质条件
2现实与共产主义的缺口——思想
3共产主义的精神来源——人类本性
4资产阶级法权——神话的破灭
4.1 私有财产:从未有过,也不应该拥有神圣性。
4.2 分配缺陷:经济学意义上的“公平”与“效率”在现实中都未能达成。事实上是既无公平,又无效率。
4.3 事实社达:其最大的问题不在于社会不平等、种族主义或帝国主义,而在于进化方向的错误选择。
5民主社会——现实的迷梦
6计划经济——误解与发展
7英雄史观与唯物史观
历史的客观规律(大势)确实存在,但英雄人物可以在关键节点上一定程度扭曲或改变趋势,使得社会发展走向另一个终点。
少数人或组织可以推动社会变革,使整个社会跨越阻碍,进入共产主义。
8变革永恒
过去几百年,全球各地的习俗、传统、政治格局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未来亦然,虽然存在阻碍,但变革永存。
这手稿没什么价值,更根本找不到地方发表。
即使发表了,也得不到除了麻烦之外的任何东西。
严哥是个好人,也是个没用的人,李姐遇到到他,真是倒霉透了。
他如果更努力一点,更脚踏实地一点,他们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我开上新买的奔驰,回到了我和小雅准备的婚房。
这不是之前那个婚房了,我换了一套两百平米的大平层,进口家具塞满了房间,酒柜里也装满了进口红酒。
小林和我一起成立了一家公司,通过他的关系,接了几个不小的工程。
经过两年的历练,小林已经成长为天才经理了,我常常夸他,可惜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太监的职位了,否则我可能得给他磕头,叫他一声九千岁了。
其实他表面上是大股东,实际也是代人持股的小股东,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我虽然占股更少,可只是给他打打下手,也跟着赚得盆满钵满。
我很喜欢这家公司的氛围,每个人都和善热情,一点也不像我以前在深圳打工的工厂,那里每个人都充满戾气,尤其是我的主管,他是一个永远活在痛经里的中年男人。
回到家,我把信夹在了最近正在看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里。我还要在考虑考虑怎么处理这封信,手稿则随便扔在了柜子顶。
2019年的元旦,是在我和小雅的婚房过的。
我主厨,李姐帮我打下手,小雅照顾孩子。
我做的都是家常菜,排骨藕汤、清蒸鲈鱼、蹄膀、蒜苔炒肉、回锅肉、香菇小白菜。
三个人吃吃聊聊,饭后边看元旦晚会,边聊天,三个人一起照顾小宝宝。
聊天的间隙,我一个人去阳台抽烟。
窗外的小城,已经完全不是我长大的那个地方了。
原本远处郁郁葱葱的农田,如今都变成了带底商的小区楼盘,水泥丛林中透出光,那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窗,和天上杂乱的繁星连成一片。
近处街对面,以前是纺织厂,每天早晚成群结队的女工说笑着进出,厂里白色的蒸汽弥漫,每到傍晚,装满货物的大货车来往不停。
我上小学时,这厂子倒闭了,和那时的很多厂子一样。
倒闭前,小城里到处面色疲惫的女工,她们在街旁卖抵工资的毛巾。
不久,一场乱糟糟的抗议后,作为女工的她们消失了。
一些人做起了小商贩,和以前规律的朝九晚五不同,她们忙碌而混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显得活力非凡。
也有一些人开始出没于傍晚,站在亮起粉色小灯的屋子前招揽顾客,引起不少家庭的矛盾。
更多的是南下打工,我班里的同学们,一多半忽然成了野孩子。
他们上课开始捣蛋,反正老师请家长,来的也是管束不了他们的爷爷奶奶。
放学了,他们就穿着磨得黑亮的衣服,到处打架,甚至偷东西卖掉,换了钱去新开的游戏机厅玩。
只有在过年时,他们换上了新衣服,牵着父母的手,只有这时,我才能依稀能回想起他们以前的模样。
纺织厂倒闭时,厂长把进口设备当废铁卖了,赚到了他的第一桶金。
他拿着这笔钱做生意,如今产业遍布小城,已经是政协委员了。
我们公司也请他帮忙处理过几次拆迁纠纷,我们和他算是有点关系,一起吃过几次饭。
那是个和蔼敦厚的长者,总是谆谆教导我们企业家精神,张口柳传志,闭口稻盛和夫,满嘴都是考研顺口溜。
他尤其擅长讲黄段子,每次都能把他带来的小姑娘逗得花枝乱颤。
他没能赶上解放前还有妓院的年代,真是生不逢时,那时的妓院里会找来说相声的,专门讲黄段子给那些嫖客逗乐。
我每每总想偷师,学两个段子,讲给小雅和李姐,逗她们开心,可学会了,话到嘴边又总觉得脏得出不了口。
小林他们有时会找些外围女一起玩,总是叫我,我还没去过,也许哪天去了,可以讲给她们听听。
如今,工厂这片地方,又成了那位原厂长的产业。
他在酒桌上说,他对这片地方有感情,所以特意买下来改造。
厂区高高的烟囱早已经拆除,厂房还在,新刷了一层崭新的油漆,改造成了羽毛球馆和游泳馆。
临街的招待所拆除,重建成了夜总会,金碧辉煌,霓虹闪烁。
傍晚,光鲜亮丽的美女走进去,深夜,她们又衣衫不整,踉跄着脚步,被男人们扶出来,和他们一起钻进车里。
旁边等待的代驾,坐上驾驶位,把车驶上宽阔的道路。
这条路以前很窄,白天几乎没有汽车,只有行人和三三两两的自行车,没有路灯,也从没有过交通事故。
以前路旁可以捉蜗牛、捕蝴蝶的花坛,花坛里的参天大树,如今已经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路拓展成了双向六车道,这宽阔而冰冷的路上,车流似乎永不停歇,在夜色下像一条流淌的火。
这些车里的人啊,他们是谁,他们从哪来,他们要往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