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宝剑六

塔玛在边境的站点下了车，她花钱买下一名女士的旧护照，借此通过边境回到了柯林斯王国，在准备了些她认为必要的东西后便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一切谜团的节点——提阿马特老宅。

她笃定自己已经被某种邪性而超然的存在盯上，它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倚靠着无数的尸骸与死亡铺成它所希望的结局。

经过在路上的打听，塔玛得知，亚萨利早就将另一座新建起来的城堡拆掉，地皮卖给教廷，目前能栖身的只有这所老旧的宅邸。

宅邸在如血残阳中屹立，这是塔玛第一次驻足观望它的外形，疯长的藤蔓与厚重的苔藓类生物共同生成了墙壁的皮肤。

她拉着拖车，敲碎门锁后从院墙的大门进入，庭院里杂草丛生，疯长的黑麦草与苍耳钩在小腿的皮靴外侧，偶尔在缝隙中钻出几株萎蔫发黄的土豆芽，茂盛的野草伴着庭院里由火烧过的枯树，在墙院墙内侧投下舞动魔鬼似的影子，这里没有卫兵值守巡逻，连狗叫都没有，窗户里未点灯，屋顶也未冒出热气，连亚萨利先前放在门口的邮筒都只剩下钉孔，房屋内似乎完全荒废掉了，只有僵尸和吸血鬼在游弋，半掩的正门如同微微张开的巨口，即将把所有擅闯者咬得粉碎。

“……”塔玛并未推开没有上锁的门，而是将那只拖车于庭院藏好后，砸碎了二楼封着的木条后攀爬进入。

灰尘与蛛网扑面而来，她脚下踩着的碎木片与纸张发出了清脆的响动，“哗啦啦……”飒飒冷风将纸张卷起，彼此碰撞发出落叶似的声响，于她的身边打着旋转动，如同起舞的幽灵。

为数不多的家具与装饰的轮廓统统融化在昏暗的暮色中，像是浇了层厚重的沥青。

塔玛静静地将耳朵贴在地板聆听片刻，直至确认再无人类的动静后才稍稍放下心来，掏出在共和国买来的新奇玩意儿。

“咔哒”，她摁下柱状物体的开关，里面的灯泡立即亮起，白亮的光芒照亮了周遭的环境。

“真是神奇，那些卖灯具的商人说要有光，就将光拘禁在了这个小东西里。”塔玛心想。

塔玛加快脚步，在这栋三层楼房里来回探索，她很容易地在地面的杂物里找到了皱缩的果皮和面包渣，这令她受到了鼓舞，意识到亚萨利直至离开前仍然在此处逗留，甚至可能依然不时在老宅里居住。

但进一步搜查的结果却是几乎没有收获，她除此以外再也没找到任何居住的痕迹，亚萨利将这里几乎搬空，带不走的也都统统砸烂，书本在地面堆成小山，用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散落在各处的纸片表面残存着只言片语，塔玛烦躁地将它们踩在脚下，磨成碎屑。

“到底藏在哪里……这头畜牲真是难缠，难道已经钻到地底了？”

“玛利亚……”就在塔玛靠在墙壁歇息，百思不得其解时，耳畔忽然响起轻轻的呼喊，那人的嗓音尽管听起来沙哑混杂，却莫名给人以飘渺空灵之感，如同拂过耳畔的过山风，从遥远的过去传出，从无数人的口中说出。

“过来……过来……让我告诉你……”

“谁？你是谁？”塔玛警觉地抽出短刀，她只感到浑身悚然，身上的皮肤仿佛在有千万只虫子在爬，脑袋也忽然疼痛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记忆深处噬咬她的灵魂。

“我为千年前的玛利亚，圣灵的使者，你要进窄门，引到真实，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那声音依旧在吵闹不停，它们是如此嘈杂，就像是身上生出一千张嘴，每张嘴里有一千条舌头，都同时用来在塔玛的耳畔喋喋不休。

“金灯台……门扉就在金灯台后，受膏者已知晓打开它的钥匙。”

“滚开！幽灵，魔鬼，蛇妖，还是说地狱里的打杂小鬼！……谁知道你想做什么？！”塔玛用力地甩着疼痛的脑袋，将刀挥向空气，“出来！别鬼鬼祟祟的！”她感到脚底像生了尖刺，一刻也忍耐不住地在走廊里飞奔起来。

“玛利亚，你终将成为玛利亚……”空气中浮动的恐惧有了形状，塔玛睁大眼睛，一名女人在走廊漆黑的尽头凭空出现，她的双脚浮在空中，有着长到腰际的火红头发，面容的精致胜过塔玛，她美得简直像精怪的化身，非人的魅力从她的皮囊表面如河流般流淌而出，将整个宅邸淹没，蓝眼眸里则是神性的纯净与空洞。

“圣灵填补滋养了你的肉体，如今彻底融合为一体，祂在你的血液中流淌……”她向她展开双臂，仿佛要将塔玛拥入怀中。

“……”糟了，怕是撞见诱人上钩的魔鬼了，塔玛想，提阿马特果然都是群疯子兼邪教徒，居然在家里养这种东西，而他们的祖先更是活脱脱的撒旦化身，她想学习那些驱魔的神甫念诵经文，但奈何一句都憋不出来。

思量再三，她选择掏出腰间新购置的转轮手枪，向愈发靠近的女人扣动扳机直至打空弹夹。

六只弹壳掉落在地，硝烟的气味充斥着房间，女人消失不见，只有面前墙壁挂着的红发圣母像，布满了整齐的弹孔，从中隐约透露出火光。

塔玛凑近看去，她伸出手，轻松地撕开了糊在表面的油画，露出后面的空间——墙壁挖下去一块，镶嵌着黄金灯台，连接着通气管，伸出七个灯盏，每个灯盏里都盛着油，细小的火焰正在其中燃烧，方才射入的子弹已经深深地镶在墙壁里，溅落的碎砖块与石灰洒在金灯台上。

“难道在后面有扇门？”塔玛想起来那声音的说辞，她伸手敲了敲附近的墙壁，传来的动静却是实心的，她又不死心地掏出铁锤来敲下水泥，掏出砖块，砖墙之后却摸到了铁壁。

“……”塔玛泄愤式地踹了墙壁一脚。

“喂，这灯台机关怎么开？”她向周围喊到，“你倒是再提示点，刚才不是一直想引诱我打开它吗？”这次却迟迟没有回应。

“这东西要是乱动，怕不是会坏掉……”她上下检查灯台，发现它的每个灯盏都能够左右转动。“太多可能的排列方式和顺序，怎么可能猜……”忽然，头颅中的钝痛变得尖锐，仿佛有针尖刺入她的脑髓，硬生生勾出一段记忆——

“让我教给你……灯台中心为不可改变的准线，奇数与偶数的转动方向相反，从右往左，成俯视的十字……”那人用得意的语气向自己述说着，像她演示如何旋转着灯盏。

伴随着机关的开启，一间摆放着小床和茶桌的房间呈现在眼前，墙壁开凿着窗户，桌上的瓶子里盛着清水，插着土豆花。

“欢迎回家，玛利亚。”她依稀记得那人拉着自己的手，摁在他的胸口起誓。

“我保证，以后这也是你的家……”涌上心头的回忆令她愣在原地，眼眶不自觉地湿润起来。

“咔哒”，灯盏排列到正确的顺序，墙壁发出沉重的轰鸣，伴随着腾起的灰尘，密室在她面前徐徐打开。

“……”塔玛揩了揩滑落的泪水，走入密室。

这里依旧摆放着桌案和一张床，又添了几个橱柜，甚至安装了在柯林斯王国里相当少见的灯泡，只是各种家具已经是成年人的大小。

各处打扫的还算干净，地板丢着几张草稿纸，桌上摊着几本翻开的书本和笔记，旁边随意地丢着支钢笔。

书的内容不算出乎意料，是有关神秘生物和炼金术的图册，还有本共和国医学院出版的生物学与解剖学课本，笔记内容相当晦涩，塔玛强迫自己阅读下去。

“女巫身上的体细胞采样结果……使用苯胺染色，统计形态与数量，与人类做对比……有约70%的体细胞难以认定属于人类或者其他哺乳动物，并无可观测遗传物质……”

“血酿与作为培养皿的肉块口服……经对囚犯的10组对照实验，确保制成的血酿有致幻或者短暂发疯的效果，本人以外的86名实验对象皆出现了强烈不适，52人因剧烈过敏反应死亡，他们都未见到圣灵，血酿浸泡1h内死亡动物尸体，可令其暂时异变成具有行动能力的怪物，具有无规律的行动轨迹，具备对其余活物的攻击性，1h后失去活性。”关于血液的研究旁边注释了一行小字：可交付王室。

只是通篇看来，研究者似乎只情愿将极少的一部分成果出让。

在“与圣灵的交流”部分，那人则依靠着自己喝下血酿，成功与其沟通，但结果似乎并不顺遂心意。

“圣灵态度暧昧，只言尚需等待，并称‘纯净容器’另有人选，前往地牢，询问女巫，无果。”他的笔画几乎要穿透纸背。

他在搞什么鬼？

……女巫是谁？

她在哪里？

难道是“地牢”？

塔玛几乎要无尽的被疑虑淹没，她随手翻开新的一页。

“寻找逃犯，无果”在那些研究中，偶尔会插入这句话，它就像是某种特殊的休止符，每每出现都会令书写者撕烂几页纸，空白的纸页偶尔也出现过铅笔绘制的人像，只是所有人像的面部都用墨水涂黑。

“……”塔玛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双手的颤抖，拿起来另一本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笔记——它的纸张已经泛黄发皱，布满指印，摸起来就像是干瘪皱缩的枯叶，甚至还被外力撕烂过数次，也有人数次将碎纸一片片拼好，靠胶带粘回更结实的纸上，一些内容似乎是后来誊抄上去的。

“977年 6月 13日 天气晴 我学会写字 听祖父的话 开始日记”扉页写着简短的字句，笔迹歪歪扭扭，好似毛毛虫在爬行，措辞和语法都透露出无比的稚嫩，应该是年幼孩童的手笔。

她想。

“6月 14日 饭不好吃 只有卷心菜”

“9月 20日 感冒 想喝热水”多数记录都是流水账，这家伙童年的生活也够单调乏味的，塔玛想，基本只是待在老宅里发呆……孩童的日记应当没有情报的价值，只是它为何在这张桌子上出现？

头痛再度令塔玛皱起眉头，驱使着她快速翻动纸页，直至被一个名字牢牢吸引了目光。

“978年 9月 8日 圣母圣诞节 认识了玛利亚，尽管她很脏很粗鲁，还撒谎和偷窃，但我还是很高兴，不能告诉祖父。”时隔一年有余，亚萨利已经能够写出相对通顺的语句。

塔玛屏住了呼吸，震惊已经令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试图从童年的记忆中找寻亚萨利的影子，剧烈的头痛却令她呲牙咧嘴地将脑袋撞向墙壁。

“该死！……魔鬼，这是不是你搞出的伪物？！”塔玛扶着墙壁站直身子，她带着难以置信的又惊又怒破口大骂，“你这路西法的走狗，巴比伦贱货，毒蛇的孙儿！休想迷惑我！……我哪里跟提阿马特家的畜牲认识过？我完全没有印象！任何！”尽管这样说着，她还是在双手的颤抖中翻开笔记的最后一页。

“982年 1月6日 主显节 我结束了这无望的等待，即将离开故土，他们已经预订好了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入学名额。那件事情令我看清楚了他们的居心，只是他们以为我忘掉了，并用伤寒来解释我遭遇的一切。祖父逝世后，再无人关照我，包括玛利亚，她到底是欺骗了我，誓言都成了笑话。今后，我将于世间独活。”塔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凝固。

“啪嗒，”笔记本从她的手中划下，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脚底仿佛生了根。

“你早已有所察觉，玛利亚。”女人的身影再度从黑暗中浮现，她妖娆的笑容足以勾人摄魄，“圣灵满足了你不切实际的愿望，自然要以珍重之物为代价。”

“一个可怜的女孩，身上没有任何铜板，不止是向圣灵献身，再加与心爱之人的记忆才勉强够格……只是现在，圣灵的部分早已与你融合，你我之间再无界限，将先前收取的部分归还原主，倒也无妨。”她伸出手指，点在动弹不得的塔玛的额头——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滔天的巨浪冲毁阻隔的堤坝。

塔玛看到了幼年的那个陪伴在自己身旁的黑发男孩，看到了两人在提阿马特的旧宅里因故进入枯井，再穿过不长的隧道，结果遭遇了酷似癞蛤蟆的怪物，它看起来像是条七鳃鳗，身躯由数个动物尸体挤压后拼接成，数个张开的嘴里露出锯齿状的层层叠叠的细牙，行动却惊人的迅速。

他们不得不一起拼命奔逃，在顺着绳索爬上去时，亚萨利体力不支地摔下去，被怪物扑倒在地。

“救命啊——玛利亚！”怪物像滩流动的黄油似的压在男孩身上。

玛利亚只听到了他愈来愈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我会想办法……”但是该怎么办？

玛利亚几乎要焦急得发狂，她跑进宅邸里想要找到提阿马特家的大人们帮忙，却因此撞见了他们正在转移数具用以进行禁忌实验的死尸，她再度仓皇逃窜，又不慎踩空从楼梯摔下，在脑袋触地之际，她只感到了无比的绝望，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冰河的裂隙中，幽冷与黑暗迅速吞噬了她的意识。

“完了，我救不了那家伙了……”这是她在昏迷前的最后想法。

梦境，大约是梦境，地是虚空混沌，深渊上一片黑暗，而她的灵魂则运行于水上。

“要有光！”玛利亚本能地想，她立即感到了光的出现，乳白的光劈开黑暗，将天地分为昼与夜。

“汝为何前来？”虚空中响起某物的声音，祂无影无形，如雾气般飘渺，这一定是传说中的“圣灵”，听说它是王室魔法的来源，更能实现人们的所有愿望！

她欣喜地想，没想到能有此绝处逢生的好事……

“我想实现愿望！我，我想让我爱的那个人……亚萨利，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摆脱现在的险境！”她十指扣在胸前，向圣灵诚恳地乞求。

“汝等的命是重价买来的，所以要在你的身子上荣耀神，汝是否做好了奉献无瑕疵、无玷污的羔羊之血的准备？”环绕圣灵的光晕变得黯淡，露出了祂的真容。

祂有着环状的身躯，生着千万只车轮般硕大的眼眸，每个都呈现出无垢的青色，每个都在对凡物进行不带感情的审视，玛利亚出神地看着那些转动的眼珠，心中唯有新奇。

“……羔羊？”玛利亚惊喜地连连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快点实现愿望吧！”她不知道现在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亚萨利的生死。

“您要羔羊，我很快就能搞来好几只——”

那环状的漂浮物似是心情愉快地飞速转动起来，“汝身已得赎，最纯洁的容器将从汝身诞生。”这是玛利亚最后听到的话语。

再度睁开眼睛，她已经躺在了牲口棚的稻草堆上，毫发无损，只是亚萨利•提阿马特已经从记忆中抹去，仿佛他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被献给圣灵的羔羊其实是玛利亚，对吗？”塔玛开口询问，她的面色无悲无喜，唯有尖锐的恨意。

“但所谓的圣灵，仅仅是你这样的魔鬼，你操控了人们的肉身与灵魂，令凡人成为手中操控的傀儡，对吗？玛利亚•提阿马特！”她忽然从腰间拔出上好子弹的手枪，向悬浮于空中的女人扣动扳机，“亵渎人的尊严，招致了无尽的苦难……你这恶心的邪祟，浑身流脓的蛤蟆！”再次打光子弹后，塔玛从背囊里拔出了支霰弹枪，用肩膀抵住枪托，“我还以为宗教裁决所应该被一把火烧掉！有了你他们做什么都不奇怪——”

“无知的羔羊啊……”女人的表情依旧慈爱，如同牧羊人呼唤着牧群，“为何要做徒劳的挣扎？你分明知晓根源的所在。”说罢，她便消失在了塔玛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