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萨利•提阿马特,伊丽莎白•提阿马特之子,他们也因此共享着不详的名声。
听家族的长辈说起过,他出生在绞刑台,头朝下坠在地面,脐带的一端连着已经死去的母亲。
听着婴儿微弱的啼哭,在场的所有人都没了主意,就这样放任他在绞刑台上躺了半天,最后还是当时的提阿马特家主——亚萨利的祖父做主,才将他带回家里抚养。
“这孩子身上流淌着罪恶的血液,原罪的重量比常人重七倍,必须严加管教,防止他长成恶魔。”当地的神甫在受洗仪式上这样说,而祖父也深以为然,他将亚萨利安置在已经无人居住的旧宅里,断奶后派了名年老的男仆看守,平日里院墙紧锁,在保证温饱的基础上不再提供任何可娱乐的东西,连食物也寡淡无味,防止他因为享乐而腐化堕落。
在亚萨利成长到可以识字后,老提阿马特没有照例请家庭教师教导小辈,而是亲自上阵,教授亚萨利阅读经书,严格地进行每日的餐前祷告和睡前祷告,还有更多的忏悔仪式。
“用这条鞭子抽打自己,流出的血将洗清罪孽。”他送给亚萨利的礼物是堆积成小山的经书,一根晒干的荆条,一本笔记本和钢笔。
“每日诚心忏悔,你将得到救赎。”祖父总之这样说,他还鼓励亚萨利写日记,但是会定期检查内容。
亚萨利一向在人们面前扮演模范学生,他并不想让祖父失望,在纸上记录的都是阅读经文后的感悟,当然,他也并未真正放弃写日记,他从那些厚重经书里撕下空白的扉页,用针线装订,东拼西凑成了新笔记本。
幸运的是,那名看守他的男仆因为年事已高,经常在白日里不自觉地打瞌睡,亚萨利也自然不会去提醒或者向祖父告发他的失职,两人心照不宣,一个保住了饭碗,一个则有了些自由活动的时间。
老宅成了亚萨利的游乐场,他在里面来回奔跑,摆弄着没有搬走的物件,还从墙缝里找出来几本没被发现的故事书,这让他如获至宝,每天都要阅读几页。
除此以外,他还发现了圣母像后藏着个可以活动的灯台,但一直尝试不出正确的顺序。
他甚至还尝试借助绳子爬进后院被荒草淹没的枯井里,隧道入口本来用石块和铁水浇筑封死,但因为雨水长年累月的侵蚀,部分石块有所松动,亚萨利依旧是充满耐心地用一根断掉的钢筋,一点点地将那些松动的石块挖开,露出了道足以令孩童通过的窄缝。
他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最终到达了一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前,两团鬼火正在空中漂浮。
“别来无恙啊,提阿马特家的小鬼——”鬼火忽然逼近了,长着肉瘤与蘑菇的鼻尖顶到了他的额头,鬣狗似的尖笑声从铁栅栏后传来,“是小鬼伊丽莎白的小鬼,啊,我真是太久没见过她……”亚萨利什么都没听见,他直接被巫婆贴近的脸吓得魂飞魄散,嚎啕大哭地爬出了枯井。
要告诉祖父祖宅底下其实生活着怪物吗?
……但他大概会以为自己在撒谎,而且,她似乎知道有关母亲的事情,并且也是个女巫,果然会跟母亲是朋友……尽管从未见过母亲,但他还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故事,而非那些用来恐吓他的危言耸听。
思量再三,亚萨利决心保守秘密。
“喂,你……你也是女巫吗?”亚萨利鼓足勇气,手里高举着一只十字架回到了枯井下的地牢,“你不厉害,我不怕你!……你认识我妈妈,对不对?给我讲她的故事,我也会帮你做点事……”眼前的活人虽然像是从噩梦里走出的畸形肉球,但她应该对外界没有威胁……否则,她又何必待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呢?
“对祖先如此不敬会遭报应的,小鬼。”女巫摇晃着脑袋,脏若抹布的发间抖落无数臭虫与壁虎,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恍若游动的鬼魅。
“无知者当然不懂天高地厚,没嗅过血腥气味儿的初生幼兽只会对捕兽夹好奇,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觉得眼前只是个装神弄鬼的邋遢老太婆,只会被一道锈蚀的铁栅栏挡住,对吧?”
“我……你……”亚萨利感到自己膝盖的骨节又开始发出“哒哒”的动静,“你,你反正出不来,我才不怕你……”说真的,万一她真的可以呢?
现在或许是赶紧撤走,再给祖父告状为妙,亚萨利冷汗淋漓,他的裤腰连带着后背已经湿透,已经准备拔腿就跑——
“小鬼伊丽莎白的确有些本事,结果被那些庸碌之辈害死了,真可惜……说起来,小鬼,你算是我的徒孙呢。”这句话令亚萨利暂且放弃了逃走,他瞪大眼睛,看着女巫埋在肉褶与脓疮里的面孔正在用力地提着嘴角,露出微笑。
“只要果实足够甜美,鲜血与荆棘的道路上从不会缺乏胆大的冒险家,只是追寻长生与力量的代价嘛,总是出人意料……嘿,小袋獾,告诉我你母亲是怎么被那些凡人杀掉的。”
“我不是袋獾!我,我是……”亚萨利没敢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担心女巫会借此给他下咒。
“我,我只知道我妈妈是被民兵捉拿,然后绞死的……”
“民兵?只有白痴才会相信这个,你就是个小白痴,对不对?”女巫的声音陡然尖利,“算啦,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小鬼,想不想知道你妈妈的遗产在哪里?”本打算扭头就走的亚萨利立即转过身,“快点告诉我,否则我就叫祖父来把你烧死!”他高兴地回答。
……
依照女巫的指使,亚萨利解开了灯台的机关,密室呈现在他的面前,各处都落满灰尘,盛着不明液体的瓶瓶罐罐与散发着樟脑气味的书本呈现在面前,房间里有一张书桌,一张解剖台和摆满玻璃器皿的实验台,而在书桌上摆放着依旧摊开的笔记,抽屉里塞着婴儿的小衣服,上面别着缝衣针,袖口的纽扣尚未钉好,它们分为男女款式,男款绣着的名字是“约瑟”,女款则是“玛利亚”,亚萨利拿过男款的衣服来回打量,让脸庞深深埋在里面呼吸,又缠在自己脖子上。
“怎么样,这是妈妈给我准备的!”他满心欢喜地向女巫炫耀,而对方却发出了低沉古怪的笑声。
“真可怜呢,小鬼,她的一半献给了自己与圣灵即将诞下的完美圣婴,并非给你……”
“孩子?她只有我一个儿子!”亚萨利生气地回答,并用一根烧火钳从栅栏缝隙里伸进去,来回戳着女巫腐烂水果似的身体,后者则尖叫着躲避。
“哎呀!臭小鬼,快点拿回你的小牙签!”
“那其他孩子在哪里?他们都说我妈妈只生了一个孩子!”亚萨利深感到自己心中的母亲形象受到了玷污。
“她早就被那些攻破城堡的人带走,肯定被杀死了!”亚萨利停下手中的戳刺,女巫像暴雨里的蛤蟆那般喘着粗气,脸上鼓起气囊。
“行了行了,小鬼,不用担心有人跟你争宠!”
……
在第六个圣母圣诞节那天,男仆给自己放了探亲假,亚萨利从祖父和女巫手里分别讨来了一份烤肉,他铺好毛毯,端着托盘,视若至宝地将放在了庭院的树下,再扣上餐盖,旁边还有一瓶从密室里找到的,嗅起来分外美味的“红酒”来做配。
正当亚萨利拿着盐瓶回来,准备大快朵颐时,他却看见了一个浑身沾满泥巴的野人蹲在他的午饭旁边,抓着烤肉块往嘴里塞去,旁边的“红酒”也已经消失了大半瓶。
“喂,你在干什么!从哪里进来的!”他用盐瓶砸向“野人”的后背,她转过身来,舔着嘴角的饭渣……是个跟他看起来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的手和头发好像从来没有洗过,红褐色的头发蓬乱如野草,身板细瘦,赤着脚,身上穿着件过分肥大且脏到看不出颜色的连衣裙。
“你赔我的东西——”见烤肉已经被吃的一干二净,亚萨利怒号着挥起拳头冲向了她,两人就在庭院里扭打起来。
令亚萨利没料到的是,眼前的女孩虽然看似干瘦,却颇具跟人缠斗的经验。
“哗啦!”她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甩向亚萨利,趁着他捂着眼睛大声嚎叫之际猛地踹向他的小腿,再在他重重摔倒后用膝盖压住后背,牢牢别住他的手臂。
“呵,小少爷,你真的很弱诶,”她凑近亚萨利的耳朵,“不过,你身边怎么没有撑场子的侍从?教他们出来打我呀~我就喜欢欺负像你们这样吃蜗牛长大的主子,瞧吧,你的肉就像蜗牛的身子一样软……”女孩几根有活动余裕的手指刮着他的小臂内侧,“我,我才不会屈服……”亚萨利心里又羞又恼,但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放弃了挣扎,直接将脑袋埋在土里哭了起来。
“你们都欺负我……连肉都不让我吃……”
“啊?居然还哭了……”这下轮到那女孩不知所措了,她放开了亚萨利的胳膊,但仍然没有抬起膝盖。
“像你这种少爷,这时候难道不该说‘我会让爸爸把你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吗?”
“我……我才不……呜呜呜……”亚萨利哭的更厉害了,“主说要宽恕七十七次……”
“哈?你在说啥?”亚萨利感到身上的压迫消失了,他揉着眼睛站起身,然后再一拳砸向女孩的脸——结果是她轻松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好啦,小少爷,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她看起来已经原谅了亚萨利,甚至还用脏兮兮的手给仍在哭个不停的他擦拭眼泪,“我刚才就是太饿了嘛,毕竟你不吃这顿饭没什么事,我不吃可是会饿死的!所以,按照你说的那个‘煮’的意思,这顿饭就该让我吃掉,对不对?”
“……”亚萨利抽了抽鼻子,他打量着女孩瘦巴巴的身板,忽然感觉她说的还真有些道理,难以反驳,但内心的不忿还是让他别过了脑袋,“我也很少吃肉……这顿饭对我来说也很珍贵,除非你赔给我……”他嘟囔着。
“哦,要赔给你是嘛?简单,以后我们就是同盟了!”她忽然兴奋起来,“你等我一会儿,可以在这里先烧火,准备切肉的刀子和餐巾!”她行动敏捷,在亚萨利的注视下从因年久失修而产生的墙洞里跃出去,像只身手矫健的动物。
还是去准备吧,反正也不亏……亚萨利心想,他想象着从未尝过的羊腿的滋味儿,唾液溢出了嘴唇。
不一会儿,她探出脑袋,重新回到了这里,而亚萨利已经用石头垒起来炉灶,用小刀削尖了枝条,面前摆放着两套餐具。
“喏,我信守承诺,怎么样,小少爷?”她大笑着将半只羊腿丢在他面前,“一起吃!”
“……”尽管亚萨利非常想要询问清楚她到底从哪里得来的羊肉,但嘴里的馋虫还是令他听话地闭上嘴,只是用小刀切割着羊肉,将肉块串在枝条上烤。
“别愣着,快撒点佐料……”她催促着亚萨利翻动肉串,洒上切碎的莳萝和盐。
最终,两人都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怎么样,小少爷?”她用袖子抹了抹嘴,亚萨利想了想,点了点头。“很好吃……你补偿了我,现在你没有罪了。”
“很好,那么我们赶紧收拾收拾这里的残局吧,将骨头埋进地里,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咱们吃过羊腿。”面对亚萨利瞪大的眼睛,女孩倒是也不打算隐瞒。
“羊腿是我偷的,不过既然你是贵族少爷,他们不会敢来过问的,只要把残渣收拾好,别让你老爸发现……哎,等等,别哭啊!”她抓住亚萨利的肩膀,让他跟自己对视,而他的眼睛里又已经溢满泪水。
“你也真是奇怪,动不动就哭……算了,谁让我喜欢你呢?这么可爱的小少爷可不多见。”她笑着向亚萨利挤了挤眼睛,看着他目瞪口呆又立即满脸羞红的神情,女孩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逗你玩的,看看你,还当真了……不过,之后想不想再吃羊腿?”听到“羊腿”,亚萨利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那就好,以后你就是我的同盟,我有好吃的东西不会少你的份儿,只要你答应为我掩护……对了,我是玛利亚,你是谁?”她眯起那双烟水晶似的眼眸,“我……我愿意,我是亚萨利。”与她的目光交汇之际,亚萨利感到自己的胸膛里闯入了一群蝴蝶,它们正在扑扑簌簌地扇动翅膀,让他的肚子和喉咙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