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齐处理掉了残渣,扯下枯藤遮挡墙洞,并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暗号——亚萨利会在二楼对着墙洞的窗台上挂出一黄一红的围巾,表示这里安全,可以会面。
就这样,两人不定时地在庭院里共同烹饪享受了不计其数的生肉、火腿、干酪、熏鱼、果脯,还有从野外采来的蘑菇和浆果,甚至还有过一只乳羊,包括了任何可以靠双手拿来的东西,玛利亚来去就像一阵风,她似乎从未失过手,每次都能有不少收获,而亚萨利虽然从未说过,但也会期待她下次带来的东西,每次就像是打开礼盒般惊喜。
吃饱后,玛利亚也并不着急离开,两人会一起喝着“红酒”,亚萨利会掏出一本经书来阅读,玛利亚则会缠着他,让他讲讲内容,“你在看故事书吗?”
“不,我这是在向主学习。”亚萨利骄傲地昂起头,“里面都是世间的至高无上的道理,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他将书塞给玛利亚,“你也看看吧,学着做餐前祷告,否则主会生气,然后降下惩罚的。”
“哦……”玛利亚意兴阑珊地看着书本,“我不认字,亚萨利,你可别为难我。而且,我从生下来就没祷告过,没有受洗,这不是也活到了现在吗?”
“怎么可能……”亚萨利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家里人肯定会带你去教堂的,你只是忘了……”
“不,他们不管我,只要我没有死在外面。”玛利亚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他们说过,只要收一笔钱让我嫁人,就再也跟家里没有关系,他们养我长大就是为了这个。”亚萨利的心陷入了悲伤,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安慰玛利亚。
“抱歉,让你伤心了……”
“不,我真的不伤心,因为我不在乎他们。”
“……”亚萨利一时语塞,他思考了半晌,终于想出来新话题。“那么我教给你认字?……这样你也会自己读书了。”
“哦,好啊。”玛利亚愣了愣,答应下来,两人拿着木棍在土地上写写画画,写满字母,“上帝创造世界有六天,第七天,上帝就歇息了……”亚萨利也会想办法见缝插针地给她讲经书里的故事,但奈何玛利亚每次都会在中途就开始瞌睡,“你这些故事太没意思了,还是听我给你讲那个商人与四十个强盗的故事……”尽管为那些圣人心中不平,但亚萨利还是在心中承认自己逊她一筹,毕竟,就连自己也都是更喜欢她讲述的故事……
两人的秘密友谊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发展下去,老提阿马特发现,自己的孙儿的学习进度忽然变快不少,就像是从梦里得了启示,他由此认为现在的教育方法分外正确,孙儿也走在正轨上。
天气逐渐变冷,两人的会面地点变成了客厅,壁炉熊熊燃烧,将玛利亚的头发染成火红色。
她穿的还是那件破旧的连衣裙,当亚萨利担忧地询问她如何过冬时,她满不在乎地拉开自己的领口——“你你你你在干什么!”亚萨利尖叫着捂住眼睛,“我不会看的!否则眼睛会烂掉!”
“……傻瓜,想什么呢?”玛利亚给了他脑袋一记敲打,“我是让你看看我过冬的保障!”亚萨利睁开眼睛,从指缝里看去——她的身上用麻绳捆着稻草,里面塞着羊毛和报纸碎片,“抱歉抱歉,我误会你了……不过你还是没有鞋子,对吧?”亚萨利问道,她点了点头。
“拿去这个吧,这是老汤姆丢掉的。”他将一双男士棉鞋递给她,老汤姆是宅邸里的男仆,现在他几乎已经不再管束亚萨利,每天只管瞌睡和抽水烟。
“哦,那个……我想说……其实你要是冷,可以在这里留宿……”亚萨利垂下脑袋,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一个不被人发现的地方……”
“谢谢,但还是算了吧。”玛利亚拒绝的分外干脆,“贵族少爷的床铺太干净,我会把它弄成猪圈的。”
“抱歉……是我冒失了……”亚萨利拼命摇着头,“别在意,我只是随便说说……”
“为什么?”玛利亚忽然打断了他,她像摆弄布娃娃似的将亚萨利转过来,“为什么你喜欢说‘抱歉’呢?……你不用抱歉,我并没有因为你生气过。”
“我,我有罪……”亚萨利感到自己的鼻子又开始变酸,“所以我该多忏悔。”
“这是谁立的规定?”玛利亚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她眯起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捕食山猫似的光芒,“告诉我是谁说的,我一定要教训教训……哎,怎么又哭了?”亚萨利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下,“……真的没有人这样说。”我真是个无耻的懦夫,连承认自己有罪都会伤心……他将脸埋在了手帕里,试图藏住止不住的抽噎,但他的膈肌始终在痉挛,连带着胃肠都在翻江倒海。
“……”他感到玛利亚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背和肩膀,抚摸着他的脑袋,手掌的茧子摩擦着发根,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嗯……不要在意他们怎么想,反正,你肯定没有错,错的是他们。”玛利亚思考了很久,终于憋出几句安慰的话。
“我明天带你去捉兔子,怎样?只要你愿意从这里出去。”她成功地岔开了话题,亚萨利用力地在玛利亚的肩头蹭了把鼻涕,抬起破涕为笑的脸,点了点头。
第二天,亚萨利鼓起勇气从墙洞里钻出去,两人早早地跑到了附近的野地里开始捉野兔。
两人拿着木棍和火柴,翻开野草来试图寻道脚印和兔子洞。
“让我们把它熏出来!”玛利亚坏笑着用石头堵上了兔子洞的出口,只留两个,再将一团枯草点燃后塞进洞里。
“盯紧你那边,兔子会从里面窜出来的!”亚萨利点了点头,他举着木棍,聚精会神地等候兔子现身——“咚!”棍子敲中了第一个窜出洞穴的兔子脑袋,打得它在原地转圈。
“哇哦!这只兔子好肥……”玛利亚欢呼着跑向亚萨利,他则正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抱在怀里,这只啮齿动物因为恐惧和当头一棒的眩晕而呆滞,瘫软的四肢无力挣扎着,毛茸茸的耳廓和可爱的三瓣嘴颤抖个不停,亚萨利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着它的皮毛,感受着它心脏剧烈的跳动。
“这是我和玛利亚一起得到的东西……可是我以后该怎么养它呢?藏在哪里好?要不要再抓一只给它做伴……”亚萨利盯着兔子发呆,“玛利亚,你先抱着它,我需要思考。”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接过那只兔子,手搭在了这只动物的脑袋,“咔嚓,”玛利亚蹲下身,麻利地拧断了兔子的脖颈,并掏出小刀划来它的腹部,让血和内脏一并流出。
“你……你在干什么……”亚萨利脸色煞白,一副几乎要昏厥的模样。
“我其实想要养它……”他伤心的几乎要断气,眼泪再度湿润了他的脸颊。
“呃……亚萨利,你很难养活从野外捕来的兔子。”这次玛利亚却没有再柔声安慰他,而是认真地解释起来。“它们只会在笼子里撞死或者绝食而死。”
亚萨利还记得自己当时的那种无可奈何的伤悲,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掉了一路的眼泪,神情恍惚如丢了根的游魂,直至玛利亚将撒着孜然的烤兔肉塞进他嘴里,他才勉强活了过来,就着块烤土豆一起大快朵颐。
“土豆是好东西,到处都能长,用火烤之后还好吃。”玛利亚嘴里塞满土豆,含混不清地说着。
之后数天里,尽管窗台上依旧挂着安全的讯号,玛利亚都没有前来拜访,起初亚萨利也没有过分在意,他试图依靠着看书打发时间,却总感觉心烦意乱。
思来想去,他拿过彩铅笔在《路加福音》里做标注,却不自觉地画满了兔子,并且还是红毛的兔子。
老提阿马特在检查作业时发现了亚萨利不敬的涂鸦,自是勃然大怒,责令他在忏悔室里跪着亲吻十字架,又要求他用荆条抽打着自己的脊背,直至皮肉布满血痕后才罢休。
“这是对你亵渎神圣的惩罚。”祖父的身影依旧高大伟岸,令亚萨利心甘情愿地承认了过错。
忏悔仪式结束后,祖父为他包扎伤口,不轻不重地斥责几句后再度离开,并留下伤药,嘱咐老汤姆定期更换纱布。
“……”夜里,亚萨利因疼痛而难以入眠,他在床上不住地翻身,冷汗直流,伤口渗出的血水和脓液已经浸透了纱布。
他咯吱咯吱地抓着床板,无比想念玛利亚,希望能靠在她的身上,让她摸着脑袋入睡,那几乎就要成了他活着的唯一念想。
但是玛利亚似乎消失了,难道她忘了自己吗?
亚萨利越想越害怕,痛苦正在他的躯体里蔓延,撕开他的胸腔,而撕开的空洞里则是无尽的孤独和空虚,可预见的未来是如此灰暗绝望,只是不停下滑的无底深渊。
他擦了擦泪水,将耳朵贴在墙壁上,聆听片刻隔壁房间里老汤姆规律的呼噜声,再翻身下床,穿好鞋子,披上外衣,悄悄打开了卧室门,溜出宅邸。
任何手臂的动作都会牵动背部的皮肉,进而加剧疼痛。
亚萨利咬紧牙关,他顺着绳索下到了枯井底部,见到了女巫。
“为什么玛利亚不来找我了?”他直接询问,“我必须见到她,告诉我她在哪里。”
“不然呢,小鬼?”女巫的声音如鬼魅般传来。
“不然我就今晚吊死在卧室里,我再也忍耐不了……”亚萨利回答,这次他没有哭。“我必须见到玛利亚!”他提高声音重申了一遍。
“呵,你倒是个一心一意的小鬼……”女巫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听好,她正在圣玛尔塔村最北端木屋后的牲口棚里,你记得先敲敲窗户,不要贸然进去,记得带上伤药和吃食。”话音未落,亚萨利就没了影,他提着那箱药,揣着几条面包,从墙洞里钻出,一路向女巫所说的地方跑去。
“要是她拒绝见我,我就要在她家门口自杀。”他立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