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木屋看起来是如此破败狭小,简直不像是人的住所,隔着墙壁都能听到数个男人粗重的鼾声。
亚萨利转到屋后,那里果然有茅草搭建的牲口棚,栅栏门锁着,哪怕尚未踏入,也能嗅到强烈的牲畜粪便和茅草的气味……他捂住鼻子,从附近的地面上捡起一截枯枝,伸长手臂,踮起脚轻轻敲了敲高处的两扇窗户,没有回应,他干脆用力敲打起来。
“……谁?”窗户里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是我,我能进来吗?”亚萨利小声回答,“我来找你了!”一团稻草落在了他的头顶,玛利亚的脸从窗口探出,映着月光。
“你从窗户里进来吧,不然会惊到绵羊……我丢给你绳子。”她消失了片刻,丢下来一捆麻绳,并将一端系在窗框上。
“旁边堆着茅草,你可以踩着它!”
“扑通,”亚萨利大汗淋漓钻进来,落在高高堆积起的草垛上。
“你怎么了?”他平躺在柔软的茅草上喘着粗气,汗水流淌进眼睛,玛利亚的脸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楚……“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好容易缓过气,立即支起身体问到。
“我也想,但是最近不便出门……”玛利亚挪动了几下身体,她掀起裙摆,露出绑着夹板的左小腿。“我的腿前些日子断了。”
“原来如此,抱……呃,我是说,我很难过。”看来玛利亚并未忘记自己,他立即就在心中原谅了她,“让我看看你的腿——怎么回事?摔断的吗?”玛利亚看起来消瘦不少,她的面颊凹陷下去,额头和手臂上分布着成块的淤伤,她头发和脸颊的污垢几乎要结成壳,脖颈覆盖着一层泥巴,夹板里更是藏污纳垢,身上散发着股霉变的气味,大约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
“没有人照顾你吗?……”
“就是他们打的,因为我偷了村长老的东西,被发现了……唉,这就是俗话说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看起来还是没有悲伤,只有漠然。
“我的骨头暂时接上了,只是好转需要时间……你有吃的吗?我很饿,他们只给我每天送两顿饭,有时还会忘。”亚萨利赶紧掏出面包塞进她的手里,还有一瓶“红酒”。
“我还带了点药,希望有用……”他已经忘掉了自己之前寻死觅活的言论,“你可不要死,玛利亚……”
“没那么容易,放心吧。”她狼吞虎咽地嚼着面包,“我没那么容易死,至少要在他们之后死才行……嘿,你怎么了?”玛利亚忽然将鼻子贴近他的肩膀,嗅着他的领口。
“你的身上有股血腥味,怎么回事?”
“我,我也被祖父打了……”亚萨利想起来自己违反规矩的目的,他瞬间悲从中来,“很疼……我实在受不了了……”他不管不顾地钻在玛利亚的怀里,痛哭起来。
“我知道祖父是疼爱我才这样做的……他是为了让我能改过自新,但是,但是!……”但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与孤独也是真的,甚至沉重到压垮活下去的欲望。
“……”他感到玛利亚正在抚摸自己,将那些被泪水打湿而粘在脸颊的发丝重新梳理,用掌心搓着他的头皮,脑袋开始变得晕晕乎乎,如同身上的枷锁轰然碎裂。
他忽然感觉自己找到了只大号的红毛兔子,正将整个灵魂都埋进了它柔软的皮毛里,尽情地安睡。
玛利亚掀起他后背的衣服,在看到那些透出的血痕后,她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天呐,你爷爷下手真狠……”她先是用酒精洗了手,再慢慢地揭下纱布,将软膏与碘酒涂在伤口,最后用新纱布缠好。
“这可不是疼爱孙子的爷爷能做出来的……他就是个变态!”
“才没有……”亚萨利声音微弱地反驳,但她为他做出的义愤填膺的斥责令他莫名爽快起来。
“那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他听到玛利亚说,“等到时机成熟,我的腿好起来,我们一起离开,到再也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可是我还……”亚萨利嗫嚅着,不敢将答应的话说出口。
“算了,你一定还在挂念着你那用鞭子抽自己孙子的变态狂爷爷,谁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你以为这是应当的!”她系好纱布,恶狠狠地捏了把他的脸,“走开,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了!”眼泪在亚萨利的眼眶里打转,他闭上眼睛,用力地抱住玛利亚。
“我,我明天还会来给你送东西……”
“真肉麻,恶心兮兮的……快回去吧,万一你的变态爷爷发现了你跑到这里来,估计会直接把你丢进护城河喂鱼!”她使劲地挣脱开,无情地将亚萨利推向窗户,“滚!什么时候你意识到自己不该挨打,再回来见我!”
亚萨利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中,他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半日。
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决定要厚着脸皮去乞求原谅。
他挎着一篮干酪和面包,还有张毛毯和从女巫那里讨来的一团肉块似的魔药,他撕下肉块一半吞进自己腹中,发觉的确安然无恙后才重新敲响了牲口棚的窗户,玛利亚依旧毫不犹豫地丢下了绳子,看着对方依旧是狼吞虎咽地吃下带来的食物,他松了口气。
继续心安理得地倚在玛利亚的身边。
“你原谅我了,对吗?”亚萨利试探地问,“唔……当然。”她点了点头,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肩膀,用指头戳着他的额头。
“我当然还是喜欢你的。”他看着玛利亚凑近的脸,污泥后露出的两只眼睛与几块皮肤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忽然有了种强烈的擦拭干净的冲动。
“……”亚萨利掏出水壶,将手帕浸湿,再贴上她的脸。
“你这是干啥……”水流淌进玛利亚的眼睛,她的眉头拧起来,不悦地往后缩,但亚萨利却难得地坚持了要求。
“不要乱动,闭上眼睛,马上就好。”他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手细细地擦拭着这张脸,像清理家中博物架上的瓷器那般仔细,尽管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不满地嘀咕,但玛利亚还是配合地阖上了眼睑,挂着水珠的浓密睫毛一抖一抖,让亚萨利想起来兔子眯着的眼睛。
他屏住呼吸,手帕拂过鼻沟与额角,抹着她的下颌与脖颈,又将手帕翻了个面反复擦拭。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草垛和玛利亚摊开的裙摆表面像是积累了一层盐,泛出银白的光泽来。
“好啦,睁开眼睛吧。”最后一块污渍被抹除,亚萨利将已经糊满尘土和泥巴的手帕塞回兜里,他成功地剥开了封印这张漂亮小脸的泥壳,正满心欢喜地欣赏着她的新面孔。
“你以后要经常洗脸洗澡,否则……”
“否则什么?”玛利亚睁开一只眼睛,语气竟有些不悦。“否则跟我待在一起就很嫌弃?”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亚萨利的呼吸滞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你,你恩将仇报!我以后不跟你玩了,你就自己在这里待着吧!”他哭着离开牲口棚。
不过在第三天夜里,玛利亚还是真诚地跟依旧紧绷着脸的亚萨利道了歉。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原谅我吧,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说,等到开春,我就给你抓鱼。”
……
孩童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简单纯粹,可以因为一点小事就放下“绝交”的狠话,又会因为简单的赔不是而重归于好。
冬天过去,在静养和魔药的作用下,玛利亚的腿骨逐渐愈合如初,她终于能像从前那样自在活动,甚至因为亚萨利频繁的投喂而长胖了些。
天气也在转暖,转眼到了春季,野花从绿茵茵的草地上钻出。
她脱下捆在身上的稻草与羊毛,只穿着件连衣裙跳进河里,潜进水中游来游去,用麻袋套住河鱼再丢上岸。
“我要开始洗澡了,”她向亚萨利喊着,后者则背过身将肥皂丢来,她在河里痛痛快快地搓洗干净,再爬上岸来用毛毯擦干,穿上衣服。
“好啦,你转过身来吧。”
……
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两人的个头窜高不少。
亚萨利依旧扮演着祖父面前的模范孩子,老提阿马特已经放松了管束,允许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孙儿离开院墙出去活动,还给了他一些零花钱,而玛利亚也仍然是秘密朋友,她的身上有时穿着亚萨利的旧衣裤,但最近因为身高的突飞猛涨,两人不得不想办法将裤腿和袖口加长。
“你已经没有我高了,小少爷。”玛利亚现在非常喜欢站在他身旁,脚跟对齐,比划两人的身高。“你要是之后比我还矮怎么办?”
“哼,长的迟而已……”亚萨利每次都会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你先别得意,他们都说男孩长的迟,我早晚会比你高的。”他伸出手掌,“看吧,我的手比你大几圈,以后肯定会长得比你高,到时候你就得认我当大哥……哇!”玛利亚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的脑袋,又在他张牙舞爪地还击时凭借身高优势扣住他的手腕,任凭亚萨利呲牙咧嘴地扑腾也没法挣脱。
“还当大哥不?”她气定神闲地问,“不,不当了……你先放开我!”
玛利亚依旧是如野兔般机灵可爱,依旧“神通广大”,亚萨利依旧喜欢跟她相处,他已经学会了怎样跟她较劲和放松地开玩笑,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心中逐渐有了种莫名的胜负欲,他开始喜欢在玛利亚面前表现,试图证明自己在方方面面都胜她一筹,当然,很多时候都没有成功。
“我必须要在今天去抓鱼,而且要比她抓更多的鱼。”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呃,所以你什么时候学的游泳?”听到他想要下河抓鱼的想法,玛利亚着实吃了一惊。
“别逞强,亚萨利,我抓的鱼就足够咱们两个的晚餐了。”奈何他向来坚持,于是玛利亚只得退让,“那就先后抓鱼,防止意外……”
“不不,你抓你的,我抓我的!”亚萨利又在心中产生了那种微妙的瘙痒感,“你不用管我!”他梗着脖子要求,那条溪流水很清,而且论深度最多也只到他的下颌,绝对不会有事的,亚萨利信心满满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