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萨利很快制定好了计划,他暗中吩咐女仆在玛利亚的饭菜里添加了药物,让她分泌的乳汁日益减少,“……”玛利亚拼命地将孩子抱在胸前,嘴里咬着毛巾,血液混着奶水从皲裂的乳头流入孩子的口。
但很快的,那对乳房就变成了两眼枯竭的井,再也沁不出哺育生命的汁水。
“亲爱的,我询问过医生,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他安慰着垂头丧气的玛利亚,“放心,我们有奶妈,也不会妨碍你每天见到孩子。”经过三番五次的劝说,玛利亚接受了现实,她不再哺乳或者绝食,只是在睡醒后抱着婴儿给他哼唱歌谣,于他哭泣时恋恋不舍地交给奶妈,只是有时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一个月后,她已经能够下床行走,偶尔会在厨房里煮些米汤,只是她的表情始终木讷,丝毫没有明媚的神采,每当与自己的丈夫眼神交汇,她都会飞快地挪开目光。
“还是需要修养,情况会好起来的。”亚萨利心想,他继续周旋于那些能让他轻易得到恭维与新鲜刺激的舞会沙龙之间,享受着贵族该有的乐趣。
杰西在健康成长,他有着神明赐予的惊人天赋,出生约莫半年便可以在玛利亚的搀扶下走路,呼唤父母,面容也隐约有了与他相似的轮廓,但在精致上甚至胜过了玛利亚,令侍从和来客啧啧称奇,恭维他的儿子将成为王国有史以来最英俊潇洒的男子。
“好吧,果然是我的血脉,受到了圣灵的赐福,简直就是神的孩子。”亚萨利对待孩子的态度多少因此缓和了些,但还远称不上舐犊之情。
“只是将他养大怪费劲的,希望现在对他的期望值得。”他又做梦梦到了雾气缭绕的湖水,他依旧端坐在属于自己的座椅上,而远处的椅子则多了一把……
与此同时,亚萨利也准备重启秘术仪式,这回他准备改进准备“祭品”的方式,他乔装成管家,转而从距离城堡千里外的穷苦农民家里招募女仆,将她们控制后塞进木箱,贴上封条和“火腿”的标签,秘密运进城堡的地下室……那里重新摆满了蜡烛,用羔羊的血涂上咒文。
只是当他打开最后一个箱子,准备将里面的少女拉出来绑在长满倒刺的刑具时,里面却空空如也。
“……”亚萨利只感觉五雷轰顶,双手和口唇如触电般发麻,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在事态败露、主的审判降临前找寻到逃走的猎物……路途中所有箱子被码好堆放在运货马车里,层层叠叠地被绳索捆扎着,也并未发现有绳索破坏的痕迹。
他的大脑在飞速转动,排除着一个个可能性。
“只能是在马车驶进院墙,来到城堡后被佣人卸下暂时放在厨房的那段时间才有机会!”亚萨利立即宣称城堡里进了贼,下令封锁城堡,派遣侍从看管所有的出入口以执行抓捕。
“她们之前都被割了舌头,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落网,她也没法为自己争辩什么!”他在安慰自己。
提阿马特伯爵手下的侍从和卫兵倾巢而出,他们手持短剑与提灯,不放过任何边角。
很快,所有房间都搜过了,只剩下了育儿房,但玛利亚似乎被家里动静惊吓到,她独自抱着孩子躲在里面,反锁上门,甚至还从侍从身上抢了柄短剑,任凭他们怎样央求都不愿意开门,无奈,他们只得前去禀报亚萨利,恳请他的指使。
“真是麻烦……神经质的女人!”本就焦头烂额的亚萨利听到这一消息后大发雷霆,他自是讲不出自己出离愤怒的真正原因,只得摔砸自己手边的杯子。
“你们不用管,我亲自去告诉她该怎么做!”他三步并作乱步地走上旋梯,来到房门前,强忍着内心的滔天怒火敲响了门。
“亲爱的,快让我进去,咱们家里进了贼,会威胁到你跟孩子的安全。”他稍等片刻,回应他的却只有门后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别怪我没给你体面。”亚萨利咬牙切齿地想,刷啦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他本是打算在盛怒下将木门一片片砍成碎片,却舍不得让国王赏赐的宝剑出现豁口,只得将它重新插回剑鞘里,让侍从取来锤头砸向门锁。
房间里,玛利亚正在与一名惶恐的少女用割开的床单搓着绳索,她们将绳索一端结成套索,一端系在了少女的腰上。
“快,你从窗户出去,但不要下行,而是要沿着墙壁的砖石凸起往上爬,到屋顶躲避,等到底下的卫兵离开后再用绳索滑到地面……”少女点了点头,她已经泪流满面,只是被割掉舌头的口腔已经说不出感谢的话。
她站在向外凸起的窗台上,将套索用力往上丢,第一次没有丢中,落下去的套索差点套中于地面巡逻的卫兵的头盔,她又丢了一次,这次丢中了房顶钉着的十字架,勉强承担住攀爬的重量。
“……”她向玛利亚张了张嘴,后者只是点了点头。少女拽住绳索,爬上房顶。
“咚!咚!”每次砸击都会让门锁变形开裂,完成了拯救无辜者的任务后,玛利亚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他害怕地将温暖而弱小的身躯缩在母亲的怀里,不住地哭泣颤抖。
“不哭不哭……这只是场噩梦,只要醒过来,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依旧如常地抚摸他的背和头顶,只是用另一种手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就在刚刚,玛利亚忽然得到了神启,这让她知道自己必须要杀了他。
随着孩子的出生,玛利亚就在耳畔听到了女人的笑声与含混不清的耳语,那声音似乎在用尖锐的得意与嘲讽对待她,并且随着孩子的迅速长大,这份耳语逐渐清晰,她甚至看到了形似巨大的车轮、有着无数只眼眸的天使。
“汝将作为过时的容器被圣灵抛弃,赐福将转而青睐圣子,谁教你拒绝祂呢,亵渎者?没有人能摆脱圣灵的旨意……”她莫名对祂的说辞无法反驳,冥冥中有股力量在迫使她对此深信不疑,但为了避免被认定为疯子或者女巫,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丈夫也不例外。
“若我想要反悔呢?我不想再过这般生活……”随着所谓“赐福”的减弱,她的脑海里原先笼罩的迷雾也在逐渐散去,过往的记忆开始深深刺痛她的精神,她仍然认为自己是玛利亚,但已经意识到自己居然软弱顺从至此,进而酿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她先前还在为了孩子而决心顺从既定的生活,而今天,被割掉舌头的少女向她揭示了更可怕的秘密,就在这一刻,玛利亚彻底下定了决心。
“无辜的孩子,你若要责难,那便责难我罢,你的父亲已经堕入罪恶的国度,圣灵也不再仁慈……”她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爱你,因为母亲总是爱着孩子——”玛利亚握紧了剑柄。
“因我走上了绝路,便以此换取自由……放心,我会将你送回最安全的地方。”极致悲伤孕育出疯狂,反倒为她带来了久违的平静,她的心如同无波无澜的海面般坦然,只有温柔的哀伤与对死后世界的期许绽放在天空。
“哗啦——”门锁彻底被亚萨利砸成了碎片,他踹开房门,“你把孩子给——”在见到玛利亚和孩子后,亚萨利的血液凝固了,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儿先是让他认为自己绝对是在经历最可怕的噩梦,再是让他认为自己不慎打开了地狱之门。
“……”他的眼睛着了魔,再也合不上,只得直直地瞪着眼前这名从梦魇的最深处钻出的魔鬼——床单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墙壁泼洒着鲜血,正淋漓地淌下,杰西的脑袋滚在他母亲的足边,已经开始变冷的血正在从创口里缓慢流出,而玛利亚,或者说名为玛利亚的食人怪物,则跪坐在地板上,她惨白的手和脸糊满血迹,手指掐进婴儿的背部,俯下身撕咬着杰西的小腿,将那些白嫩嫩的肉从骨头上扯下吞进喉咙,大口吮吸着婴儿的血液,实际上,她已经几乎吞掉了除头颅外身躯的一半,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下去,滴满了衣裙。
听到开门的动静,她抬起头,被发丝投下阴影笼罩的深陷眼窝里,一双野兽似的眼睛瞪得巨大,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疯子,十足的疯子!魔鬼!”亚萨利的脑袋里发出倒塌似的轰鸣,他彻底丧失了保持理性的能力,拔剑扑上来,只想将眼前这个名为玛利亚的食人怪物杀死,为自己的亲生骨肉报仇,玛利亚则握住短剑,拼尽力气就地一滚,抱着残骸钻进了床底,又即刻从另一侧出来,隔着这只笨重的家具与他对峙。
“你没有忘掉,对不对?!”他的呼吸急促到了几乎听不到间歇的程度,脑浆几乎要沸腾冒泡,正在嗡嗡作响,紧接着便感到自己正在高空坠下,坠入吞噬所有光亮的漆黑深渊。
“你从来都没有忘掉!你一直都恨透了我!誓要给我最恶毒的报复!”亚萨利已经因为巨大的精神刺激而陷入了全然的癫狂,只管毫无章法地挥舞利剑。
“骗子,圣灵也是骗子!你们联手来骗我……”他跳上床铺,挥剑突刺向她的心口,“给我的孩子陪葬去——”而玛利亚则只管用一只手臂抱紧残缺不全的尸体,一言不发地用短剑格挡招架着他的攻击,她瘦弱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力气,动作笨拙滞慢,唯有过往留下的潜藏本能还在帮她,让亚萨利的剑招在白裙表面增添了不少新鲜的划痕,她的短剑也数次地向敌人挥砍,但是无奈受制于虚弱的力量与剑身长度的不足,所有的反击都撞在了对方的护手,或者被强剑身拨开。
“受死,受死!”亚萨利的眼前正在发黑,心口突突跳个不停 他的耳畔满是刺耳尖啸声,如一群盘旋着的遮天蔽日的乌鸦般嘲讽着他的荒谬。
他的剑尖在发抖双手的控制下走偏,往杰西的尸体挥砍去,而玛利亚则惊叫一声,立即侧过身掩护尸骸。
“铮!”这力道强劲的一击彻底打落了近乎体力耗尽的玛利亚手里的短剑,在些许偏斜后砍入了她的肋部,深深刺进去又从另一侧穿出,将她与杰西的尸骸串在一起。
“扑通”,玛利亚倒下去,她的口鼻里流着血,眼神清明,神情看起来是那样的迷茫温柔。
“亚沙?……我怎么在这里,杰西呢?这里有好多血……”她看起来想要抬起手臂来触碰到亚萨利,却力有不支。“我,我不知道……好冷……”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上,面容如石膏雕塑般洁白安详。
“……”死亡唤回了亚萨利的神志,他伫立在原地,目光呆滞地向玛利亚伸出手,一切都完了,主的审判已然降临,他为幸福而创造的杰作在霎那间,被从天而降的灾厄的闪电击毁。
他曾经为这座外表装潢华丽、粘满宝石与黄金的城堡费劲心思,再从爱人的身上割下血肉填补自己饥饿的肚肠,在灵魂里提炼出最为鲜艳动人的染料,勾勒出城堡里人偶的澄澈明眸,涂抹她用来与自己热吻的嘴唇,再抽出真正玛利亚的经脉血管,为自己编织出一席华美耀眼的衣袍,打扮捏造成最容易得到幸福的模样,丝毫不顾及他真实的爱人的灵与肉早就垮塌下去,原本的面目支离破碎,灵魂出现难以弥合的裂痕,这份裂痕在暗中滋生蔓延,直至吞没了她的精神与生命……
他的胃部在翻江倒海地抽搐,想要呕吐,想要不管不顾地嘶喊,发青颤抖的嘴唇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在临死还在叫自己“亚沙”,是玛利亚没错,难道的确被恶灵附身了吗?
或者只是“鬼号婆娘”在发作?
亚萨利忽然惶恐起来,偌大的恐惧彻底吞没了他的灵魂,让他完全不敢顺着这一结论想下去。
“玛利亚……我……”他丢掉剑,抱住倒在血泊中的爱人,掏出手帕擦拭着粘在她面颊的血污。
“亲爱的,我真的很抱歉,你可以不用赌气了……”回应他的只有逐渐消散的体温,玛利亚的躯体在他怀里逐渐冰冷僵硬。
他忽然想起来,还是孩童时,他们曾经一起在野地里跑出太远,以至于远离了村落和人烟,迷失了方向。
周围都是雾气,更要命的是,有只独行的老狼跟在了身后,它只有三条腿,生着赖疮的毛皮沾满泥巴和树叶,体型瘦弱得比村里的狗大不了多少,但对付两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它张开嘴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流着涎水,目露凶光的要咬断他们的喉咙。
“玛利亚,我们要被吃掉了……”老狼的独眼在黑暗中像是团灼灼的鬼火,亚萨利已经恐惧到忘记了哭泣,他浑身上下如筛糠般发抖。
“别担心,它不敢咬我们……”玛利亚就近捡起一根小臂粗细的树枝,挡在他的身前向敌人挥舞并大声叱骂,瘦小的身板里爆发出的愤怒与力量令他忘记了恐惧,他也鼓起勇气学着她的架势,拉着她的手站在旁边助威。
总之,在漫长的对峙后,老狼终于退缩了,它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到了丛林深处。
随后,他们向着月亮升起的方向一直走,最后终于见到了灯火。
“活过来了,神主保佑……”亚萨利深感劫后余生,他精疲力竭地跌坐在草地上,正准备趴在玛利亚怀里哭几声寻求安抚,没成想到,玛利亚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只有泪水从中沁出。
直至他凑上去询问,玛利亚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你这笨蛋,笨蛋!我们刚才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这时他才知道,玛利亚也会害怕得不知所措,只是她格外善于忍耐,并为了自己摆出一副英雄的姿态……当时,亚萨利赶紧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眼泪,再紧紧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
之后,他还试图背着玛利亚回到旧宅休息,最终还是因为力气太小而作罢。
“……”还有最后的机会,亚萨利心想。
他收拾了杰西的尸骸,将它与玛利亚共同包裹在床单中,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走向地下室。
他将自己关在里面,研究起来起死回生的秘术。
但这大约是不存在的,否则伊丽莎白•提阿马特就会给自己留出逃生的后手。
很快的,现实与梦境的区别不再清晰,他多次看到玛利亚从床单下起身,重新抱着完好无损的杰西走向他,每每伸出手去,抓住的也只是空气。
狭小的空间里很快弥漫着尸臭与古怪的咯吱声,地板流淌着黑绿色的腐烂汁水,分不清楚是祭品还是玛利亚的。
有一天,地下室的门被侍从敲响。
“大人,裁决者到访,他们声称您牵扯了进了多桩人口失踪案里。”
“知道了,马上就去。”亚萨利随口敷衍,他完全没有开门迎接的打算,而是干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他已经不打算在残酷命运前挣扎分毫,“若他们判我死刑,那我就从容走上母亲的老路吧。”他想。
“……”恍惚中,他听到了身边传来的咳嗽声。
亚萨利使劲睁开黏住的眼睛,他在油灯昏暗的光线里真切地看到了活着的玛利亚,她从裹尸布里爬起,依旧是穿着那身白裙子,身上带着血迹,但肉体还完整,面容姣好雪白,完全不像是僵尸或者吸血鬼,而像是在冬日夜里游荡的精灵,在她身后,掀开的床单里已经空空荡荡。
见他睁开眼睛,玛利亚向他露出微笑,张开双臂,步履蹒跚地走来。
而他则难以置信地报以笑容,站起身来拥抱了她,她的体温让他流出了眼泪。
“就让我最后做场美梦吧,之后发生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但随后,玛利亚就用藏在袖口里的一根磨尖的骨头,从他后脑枕骨的孔里刺进去,捣烂了他的脑干。
亚萨利猝不及防地死去了,不知道何时会再活过来。
【结局—高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