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就在剧院的二楼包厢里落座,楼下的舞台里上演着场谋杀亲子的剧目,两人正襟危坐,看似聚精会神地欣赏了片刻,又吃了些送来的点心和茶水,塔玛吃下一托盘的零食,再随便打发那个跟着她的“侍女”去三条街外去买手帕。
亚萨利本来打算等到塔玛主动开口询问,但她居然始终气定神闲,只是专心地观赏舞台上演员的卖力表演,他则因为紧张而基本听不下去任何台词,仿佛百爪挠心。
“塔玛……小姐,您难道对阿默农主教的死毫无关心吗?”他禁不住凑到塔玛的身边,小声询问。
“所以我在等候着您这名无所不能的大先知给我解释。”她微微侧过脑袋。“您先前指责我是窃贼的神气去了哪里?”
“……”亚萨利感到自己的脸颊变得滚烫,“真是不知好歹”,这一念头从他的脑海里冒出,又立即被他压制下去。
“不行,我不能再重复先前的错误,玛利亚并不亏欠我的,而是我在亏欠她。”他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终于将窜起的怒火压下去。
“很抱歉,指控您并非我的本意,而且当时我急需一个能让旁人为您作‘不在场证明’的机会,否则之后您恐怕会被人怀疑。”他从口袋里掏出银烟盒,从中取出雪茄,又拿出火柴点燃,在塔玛面前有滋有味地抽起来,结果因为用力过猛而咳嗽不止。
“失礼……”他又产生了希望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冲动,为什么自己总是将好形势统统搞砸?她千万不要因此对自己留下不可逆转的坏印象……“因为是我杀了主教,为的是蒙受冤屈的一位旧识报仇。”他看着塔玛,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这句话,眼泪莫名地夺眶而出,泪珠在他憋红的脸颊表面滑落,他浅金色的眼眸里激荡着愤怒与悲伤的波澜。
“那瓶酒和酒杯是我送去的,酒杯里面的冰块封着卡宾达,必须要等十余分钟才会融化并释放其中物质,在发现尸体后,我第一个上前查看,将盛着卡宾达的药瓶悄悄塞进他的衣兜……我戴着手套,所以没有留下指纹。”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发票,递给塔玛,“这是我购买名酒和药物的记录。”
“……”塔玛面无表情地听他讲述着自己的作案经过,“您到底有何贵干?难道只是给我讲述真实性不详的故事,还将自己编排成了行侠仗义的主角?”她摇了摇头,“我明白,像您这样的贵族,是从不做亏本买卖的,所以,您讲述这样曲折动人的事迹,又是承担如此大义,是想要让我为您的故事捐款吗?”她边说边要打开自己的手提包。
“说吧,您要几个子儿,只是家产不在我手中,恐怕难以支持太多……”
她还在提防我,没有对我敞开心扉。
亚萨利心想,但他已经不再因她未顺遂自己的想法而焦躁愤怒,名为“体谅”的感情开始在他心中萌发,“我会尽力地理解她的想法,让一颗封闭而警惕的心敞开,迎接阳光的照耀并不容易,我早就预料到了。”亚萨利心想,“她的心已经被杀戮困住,浸透了血腥,当然,我以后会让她不再需要颠沛流离和叛国,堂堂正正地作为守法公民活下去。”
“当我涉过茂密的荆棘丛,将自己赎罪的血洒在小径上,我将在终点的位置,解开捆在她身上的锁链,拔出钉在她手脚的长钉,捧起那颗美丽而纯净的心。”只是每每想起阿默农神甫强占无辜少女的丑态,他都会感到牙床发酸,上下齿发出金属摩擦似的声音,亚萨利自认为还是没法原谅主教,他尚且难以在想象中直视玛利亚的躯体,纯白上的污垢总是令他眼前一黑。
“当然,我不能因此对她产生嫌恶,这完全不是玛利亚的错,都是该死的世道。”
“我必须让她看见我的诚意……可是会不会过犹不及?”亚萨利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忽然开始希望自己能将脑袋和心挖出来,摊开在她的面前让她看清楚自己绝无恶意的赎罪意图,他想起自己和曾经的同伴为了娱乐,用猎枪打伤过不少动物,它们什么都没做,只是从闲来无事的贵族青年们身前出现罢了。
而当猎物带着折断的翅膀和腿与开着血洞的躯体在他手里挣扎时,他起先会感到强烈的恶心,后来就逐渐麻木了。
而现在的玛利亚,或者说塔玛,就是被人射中过的猎物,她身上留存着难以愈合完全的创口,又因为巨大的惊恐和痛苦而拼命挣扎,用残存的力气抓咬靠近的人类,无论他究竟抱有什么心思。
“不,我不需要钱,事实上,我没有什么向您索取的。”他孤注一掷地说出来这句话,“我希望您能过的幸福,仅此而已。实不相瞒,我的确跟您认识……当然,您已经忘掉了我,但是我仍知道您是个好人,不可能干出他们说过的恶事,所以我决定去调查阿默农主教,他就是个劣迹斑斑的老色鬼,十足的无耻之徒!我猜您回来就要是杀了他报仇,正好我也有伸张正义的计划,就赶紧实施,防止您被怀疑到……”他紧紧捏着座椅的扶手,闭着眼睛,汗和泪如骤雨般落下,“我……我没有想向您邀功的意思,只是希望您不要对我产生误解……求求你,不要赶走我或者觉得我是心怀叵测的小人……”他几乎是在哀求她,现在他也只能指望着塔玛心中,名为玛利亚的少女尚未完全死去。
“……”亚萨利的下颌被塔玛抬起,她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的脸,仿佛要从中揪出谎言的蛛丝马迹。
“塔,塔玛小姐,您想……”他使劲眨着眼睛,“真是好笑。”塔玛的语气冷得令他发抖,“之前您又在哪里?到底还是在为虎作伥,别告诉我您是从庸俗怯懦的贵族忽然转了性,为了新鲜和给无聊透顶的生活找刺激,决定去当行侠仗义的罗宾汉?我先前见过您吗?”
“您之前在哪里?龟缩在自己的城堡里对其他蝇营狗苟发表些无关痛痒的批判,然后再为跟哪个贵族小姐跳舞而发愁吗?在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前,您明明还有过真正的机会,现在却将您忽如其来的忏悔硬塞给我,声称您才是救世主,教我感恩戴德。”她用布满老茧的手地揪住亚萨利的领口,用力地摇晃起来,“您没有经历过,才不知道那些过去的事情有多么的痛苦,不,它们从来都没有成为过去,只要想起来,我就感到自己身上还在着火,简直痛苦到想要自己早早死去……”她没有流泪,发红的眼里只有熊熊燃烧的愤怒。
“杀了一个主教,之后呢?”塔玛的手搭在了亚萨利的脖颈,后者则眼里噙着泪,颤颤抖抖地伸直了脖颈。
“我的名声已经坏掉,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不,我还不能死去,但是也没法在柯林斯活下去,只能依靠假扮的身份欺骗旁人,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偏偏要让我想起这些……”她忽然间泣不成声,亚萨利则不管不顾地伸出手臂,他抱住了塔玛,两人的眼泪洒在彼此的肩头,他本以为她会掏出匕首,再用刀尖对着自己的咽喉,但她没有,而是继续低着脑袋,抽噎着诉说着自己历经的委屈。
“我会让您‘复活’,向神主起誓。”待到塔玛的抽泣声逐渐平息后,亚萨利托起塔玛的一只手,放在唇边亲吻手背凸起的关节。
“请您给我时间,我会让您在柯林斯王国堂堂正正地生活。”她还在流泪,说明她的心依旧柔软,能够容忍他的靠近,亚萨利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