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审判（下）

封圣典仪的选址由塔玛决定，她选择了自己的家乡圣玛尔塔村，当然，现在也已经成为了她的封地，在提阿马特伯爵被处死后，她就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

平民和封臣夹道欢迎，他们手里捧着千挑万选的谷物、水果与花卉，还有成斗的珍珠与黄金。

“无妨，无妨，我身为圣灵的仆从，更应当节俭才是。”她依旧穿着大麦缇袍，散着一头红发，在料峭春寒里穿着麻绳编织的凉鞋，却丝毫未表露冷意，皮肤依旧红润白皙，这令人更觉得她从圣灵那里的来了伟力。

她的身后跟着来自教廷的人，还有众多的贵族，他们因为出言作证而得到了未来圣女的青睐，被允许亲临典仪。

“……”塔玛在人群里窥见了旧识，罗德•贝卓站在那里，在看清楚她的面孔后使劲挤到了人群前面。

“莉……圣女殿下，请接收我的献礼。”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写着“阿司匹林”的药瓶，塞在她手里。

“多谢，愿神主保佑您。”塔玛向他微微颔首。

未来的圣女殿下入主原提阿马特伯爵家的城堡，她吩咐人将所有原来的纹章与族徽尽数打碎或者烧毁，再按照她的心意重新装修室内，她要来了本地裁决所的看守名单，在超过半数的人名后打上红勾。

“这些做了标记的人都有罪，将他们的眼睛挖掉，生殖器割去，再丢入地牢里。”她埋头吩咐道，“顺带一提，我想要见到罗德•贝卓，他送出的药物没有说明书。”她向侍从吩咐，对方立即照办，将他请到了宅邸的会客厅。

“莉莲小姐……日安，神主保佑。”在塔玛屏退旁人后，罗德才斟酌地开了口，他笨拙地效仿着柯林斯的问候礼仪，“我本来是到这里来交流学术，但一切都太不可思议，原来那个……呃，成功抵挡住我国进攻的将领是您。”他看起来分外局促，抓着自己的胳膊。

“您的故事简直堪称传奇，虽然我从未看清楚过……”

“您并不憎恨我吗，贝卓先生？”塔玛表示了不解，“是我让共和国的进攻受阻，还杀死了无数的士兵……哦，我知道你们并非主动挑衅的，都是柯林斯的贵族自以为已经得到了圣灵的护佑，再加前任国王好大喜功，又树敌太多，急于转嫁矛盾，于是朋比为奸，策划了场闹剧，让国民以为是你们主动侵略。”

“我……这个问题真难回答，不过这里的平民倒是在彼此熟悉后待我不错，因为我的确帮他们免费诊断过不少疾病，还给他们推广新式药物。”罗德摇了摇头，“所以我还是很好奇，您是如何做到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的。”

“圣灵的赐福罢了，不足挂齿。”塔玛露出微笑，“不过，命运的礼物从来都标好了价格……贝卓先生，您最近打算一直留在此处吗？”

“没错，我打算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至少要完成对本地植物样本的采集，还有进行几场生理健康知识的科普宣讲。”罗德点了点头，“现在还能见识到封圣的仪式，何乐而不为呢？”

塔玛将罗德送至大门，目送着他离开。

她准备在附近的树林里独自闲逛，打发睡前的时间，结果却听见了空气中微弱的呼救声，她走过去，撞见了帮本地农民围住了一个看起来没超过七岁的小女孩，他们向她大声叱骂，还丢着石头。

“她犯了怎样的罪，致使汝等如此对待她？”塔玛走上前去呵斥，而那些农民也立即收敛起嚣张，摆出和善的面孔纷纷向她行礼。

“圣女殿下，这孩子是个……巫童，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还在村庄里散播瘟疫，毒死了很多牲畜。”他们如是回答，“她不仅不参与作证，还曾经阻挠过我等为审判叛乱分子作证，实属顽固不化，必须驱赶出去。”而塔玛则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孩，若有所思。

“汝等没有审判她的权力，因为汝等并非无罪。”她走上前去，将呆坐在原地的小女孩扶起，“至少她的罪并不比汝等更重。”而那孩子则用宽大的衣袖擦拭着鼻底流出的血，用戒备的眼神看向她。

“圣灵启示，愿宽恕她的罪……”

“喂，你还不快跪下谢……”当塔玛打算将手放在女孩长满红褐色发丝的头顶时，她忽然用力地撞向了塔玛，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远方的山丘。

“……圣女殿下，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他们陪着笑，“您莫要挂在心上。”

等到第二天清晨，塔玛又召见了罗德，询问关于小女孩的事情。

“那孩子的确很可怜，我打听过，她是贫农的女儿，生下来不久父母就因为房屋着火死去，后来，愿意抚养她的祖父母也在一年后因为食物中毒而死，她就只能在村里到处游荡，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偶尔有好心的村民施舍饭菜和旧衣服，或者收留她几天。”

“不过或许是生活太过悲苦，这孩子性格的确比较孤僻内向，不太讨人喜欢，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比较固执和冷淡，不通人情，因此就有人将一些随机产生的灾祸归因于她，但她绝对是个好孩子，帮过我的忙。”罗德回答，“若圣女殿下怜悯她，还请给她找寻一个适合的收养人。”

“明白了，贝卓先生，只是她现在没了音信，估计是跑到深山里躲了起来。”塔玛看似无所谓地摊开双手，“不过其他村民说，她没过几天就会因为耐受不了冻饿回到村里。”

“这……”罗德皱起眉头，“现在已经是开春时节，山上野兽出没……实在太危险，我认为有必要去派人找到她，您能不能……”

“真可惜，今天正是封圣典仪，恐怕没有人乐意去为一个有着‘巫童’之名的孤儿操心。”塔玛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宝石匣，“罗德，多谢您曾经的照顾，这件首饰赠予您了。”她从匣子里翻找，最后掏出一串红宝石项链，它在日光里闪烁着殷红如血的光泽。

“您随意处置就好，无论是转卖、砸碎还是留给自己。”

“无功不受禄，我怎可以接受如此贵重的馈赠……”罗德推脱不收，只是塔玛一再坚持。

“收下吧，我的确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以留给你的，只是将他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暂且遮掩赤裸的身，我本是身无分文，唯有心中留存的秘密尚可以带进坟墓。”罗德最终还是收下了项链，并向塔玛道别。

“替我向弗兰克•利兹致以问候。”她回答，“之后还请尽快离开柯林斯，这里并不适合像您这样的人居住。”

罗德走后约莫一个钟头，侍从恭恭敬敬地敲响了房门，“大人，您吩咐的圣餐都已经发放下去。”

“很好。”塔玛更衣后走出去，“封圣典仪的事宜是否置办齐全？是否已经安排好宾客的就坐？是否已经按照我定制的图样安排好地面的石子排布？”她逐条询问，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昨日见到的那个灰白头发的医生并未出席。”塔玛步行至典仪现场，随便询问了名路过的乡绅。

“回禀圣女殿下，他刚刚背着猎枪和干粮离开，说是要进山去寻人……真是失敬，我立即就派人让他回来出席封圣典仪。”

“无妨，对他的处置可以日后再提。”塔玛摇了摇头，示意乡绅落座。

尽管前来的大主教建议前往装潢华丽的教堂，但塔玛还是敲定了将一处空旷平缓的山坡当做封圣地，效仿前人在野外布道。

除去尚且无法说话与进食圣餐的婴孩被留在家中，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前来朝圣的人汇聚成流统统涌向了山脚，他们在长桌边吃下肉饼，又啜饮甘醇的红酒，喝得嘴唇都变得“鲜血淋漓”，像是吃了生肉。

终于到了封圣的时刻，众人如家鹅般伸长了脖颈，眼见着唱诗班开始唱诵赞歌，大主教掏出教宗发布的通谕，宣读对塔玛•洛佩斯•阿隆索的虔诚贞洁与造就圣迹的认可，并将其册封为圣人，今日将作为纪念日列入教会历法。

塔玛走过来，她的足下是先前用洁白的石子与鲜花排布好的巨大图案，为了能顺遂未来圣女的心意，侍从们尽善尽美地完成了这占地约一里的杰作。

“……仅以此圣油，涂抹在汝的额上……”由于是王国里首次对活人封圣，大主教的动作显然生疏得很，无论是颂词还是仪式的流程，都是他与几个神甫紧急商讨出的，最终决定干脆套用国王的加冕仪式。

“各区主教，汝等同意受膏仪式吗？”

“我等全无异议。”主教们纷纷表态，“正如祭司撒度和先知拿单膏立所罗门为王一般，以圣灵之名，我在此为汝涂油……并为你加……封圣，成为圣灵的仆从。”他用眼神示意未来的圣女接受涂油，但她却笔直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圣女殿下，”大主教悄声地向她提醒，“您应该先单膝跪地……啊啊啊！”他的膝盖被圣女殿下猛踹一脚，直接跪倒在地。

“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塔玛夺过他手里的圣油盏，随手泼在地上。

“你们终于可以统统死掉了，真教我高兴。”她在众人惊呆的目光中掏出打火机，又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来叼在嘴里点燃。

“你们是否记得被放逐的玛利亚？”她向观众和主教们狂笑叫嚣，张开双臂。“你们释放出的怪物，将于现在吞噬掉你们的血肉！”

“善恶报应？简直扯淡！现在我即为报应，我即为恶人的审判！”

“圣女殿下疯了，快去拦住她……”然而他们都无力再起，血从人的七窍中流出，皮肤长满脓疱和水泡，如煮熟般脱落溃烂，露出鲜红的肉来。

他们高声尖叫着倒在地上翻滚，很快变成了团蠕动的血肉，彼此吞噬。

“不，此乃邪灵，滚、滚开！……”全场唯一坚持了斋戒原则的大主教双手颤抖着掏出银质十字架，向塔玛丢去，又结结巴巴地念诵起驱魔咒。

“汝并非圣女，而是伪装的魔鬼……滚开，恶魔之女，希罗底之女，巴比伦大淫妇……神主驱逐你离开柯林斯！”

“真可惜，你到现在居然还执迷不悟，可悲的奴仆。”塔玛的脚下生出万千血红的触须，不，那并非生自她的身体，而是无数尸身正在流淌出血液，如同细小的河里般汇聚向她的身体，“触须”愈发密集，血红的细线汇成了巨大而壮阔的血泊，她行于水面上，足下并未泛起波澜，白衣与凉鞋也未沾染任何血污，血泊中倒映的不再是塔玛，而是车轮似的庞然大物，它的千百只苍色的眼眸分开眨动，予以凡人以超然的凝视。

“凡蒙赐福者，分享圣餐者，必将同以灵与肉奉献予圣灵，哺喂祂的身躯……你为何惊惶？没了义人的城邦将被天火毁灭，仅此而已。”

“有了斋戒美德的主教不会死去，只会成为神圣的见证，作为阿默农主教生前的好友而赎罪。”她走过去，将手掌放在主教的头顶，后者已经双目发直，涎水与眼泪一并在脸颊流淌。

“你岂不知圣徒要审判世界吗？若世界为汝等所审，难道我不配审判汝等今生的事呢？”

“当我一人未害时，他们称我为勾引神甫的娼妇，驱逐了我，当我杀死数百人时，他们叫骂得更欢，称我为罪该万死的强盗与叛国者，但也会因为恐惧而尊称一声侠盗，而现在，我即将杀死成千上万的不义之徒，将整个柯林斯拖入深渊，此后，柯林斯的规则将由我制定，他们将封我为圣女，将我的画像悬挂在教堂与宫殿里，匍匐在地以请求我的饶恕。”

“你们是如此乐意将无辜少女变作娼妓，声称她出卖了自己，那又如何呢？你们中间的太多人是比娼妓更加可耻下流的存在，一身好皮囊下的黑心比强盗更脏，只因将自己的灵魂卖出好价而免造世俗的谴责与刑罚，而我则弥补了法庭的审判里缺失的那环，一切都由我做主，半个王国的土地将作为不义者的陵墓——”她松开了主教，“为罪人唱响安魂曲吧，可怜的东西。”这成了圣女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

当罗德带着无名女孩回到圣玛尔塔村时，他的耳中听到了反锁房屋里孩童的哭声，看到了被染红的溪水与土地，四周无人的杯盘狼藉，还有在山坡上盛开的百合，它们覆盖了整片红土地，花瓣的颜色洁白无瑕，花蕊则是炽烈的火红，天空有白底赤红翎羽的飞鸟盘旋，伸长颈子，发出悠扬的叫声，像是在与他道别。

大主教跪坐在花海前的泥土里，他的红色圆帽丢在旁边，双眼着魔似的望着天空，口中念诵着经文，罗德试图搀扶他站起，询问发生了什么，他却如生根似的跪在地面，只是一味地重复着一句话。

“圣女已升天国，凡人得到救赎。”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无奈，罗德只得暂且将他留在原地，带着女孩前往隔壁领主那里寻求帮助。

“圣女离开了，我能感觉到她不在人世。”小女孩伸手抚摸着脖颈上的红宝石项链，这是罗德为了哄她回去而送出的。

“她会想念我们的。”罗德也只当这是不懂事孩童的呓语，他们坐上马车前去寻求帮助，却发现其余地方的状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无数与圣玛尔塔村相隔千里的人像是忽然同时得到了感召，或者说中了诅咒，无论平民还是贵族，他们都如听到魔笛声音的老鼠似的排着队，走向供奉圣女的祭坛，然后再化为一滩挣扎的血肉，蒸发成血雾，其中多为参加过战争的士兵与军官，在战场上得到了治愈的赐福。

约莫半数人的骤死让柯林斯王国顷刻间陷入混乱，祭坛溢出血液，以它们为中心蔓延开来细长的猩红色丝状物，它们形若疾速生长出的头发，却坚韧锋利若钢丝，它们攀上圣堂的穹顶，击碎彩玻璃窗，钻入大理石质地的地面，以海啸之势顷刻间掩盖住了人类的居住地，又将河湖与山林占据，每包围住一样东西，它们便会将其缠绕起来，层层裹成茧，教那些被绞杀的生灵在里面化为汁液，再在表面绽放出鲜红欲滴的花朵状肉瓣，散发出孢子状的粉雾，如同植物都会有花香来吸引昆虫传粉那般，这些花朵也都散发着令动物头晕目眩的香气，只消吸入到一定量便会不知不觉地走它……

大地铺满猩红，漆黑的死亡如裹尸布般笼罩在天空，唯有百合花成群盛开在道路和房屋旁边，它们组成洁白的的分界线，将菌毯和蛊惑人心的孢子隔绝在外，令柯林斯的幸存者得以逃生，他们用一切可用的交通工具狂奔向邻国避难，生怕迟一步就会成为灾厄的肥料。

而柯林斯的邻国们则生怕猩红蔓延至自己的地盘，他们开始疯狂修筑隔离墙，用喷火器与凝固汽油弹消灭那些丝状触手，当然，出于人道主义，他们决定接接收难民，时限则是隔离墙落成之前。

边境放出广播，指挥仍在难民们前去防疫站集合，经过检查确认没有感染猩红后再放行。

好在，那些触手的蔓延逐渐放缓，最终止步于原柯林斯的国境线前。

罗德到底是没有找到援兵，毕竟他们也都自顾不暇。

无奈，他只得自己抄起锤子将门锁砸开，再将那些孩子一个个地抱出来，带上撤离的车辆，准备交给共和国的修士修女抚养。

至于那个小女孩，她只是沉默地跟在罗德身后，捏住他的衣角。

“你想去哪里？”在撤离通道彻底关闭前，罗德俯下身，询问她的想法。

“我不知道，到处都不是我的家。”小女孩如是回答，“我们不用去管他们做什么，只要能在一起就好。”她抱住了他的胳膊，“哪怕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

（真结局 【审判】 完结）

——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

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

并且神使的事将重新再来，我又见日光之下，在审判之处有奸恶。

在公义之处也有奸恶。

我心里说，神必审判义人和恶人。

因为在那里，各样事务，一切工作，都有定时；我心里说，这乃为世人的缘故，是神要试验他们，使他们觉得自己不过像兽一样。

因为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

所遭遇的都是一样。

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

气息都是一样，人不能强于兽。

都是虚空。

都归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