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1支线)
塔玛看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她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没法接受屈服圣灵的命运,尽管在祂面前,凡人的挣扎总是无济于事,祂与她已经生在一起,又有着改写记忆的能耐,所有反抗的举动都会戛然而止。
……但若在蒙受赐福后,再将它连同寄宿者一并毁灭呢?疯狂与灵感是命运投出的硬币的两面,如今它却立在原地,无声地昭示着渺茫的希望。
“……我一定是疯了,而疯狂将招致毁灭。”塔玛心想,“但我绝对不能顺从,绝对不能听之任之 否则将永无自由之日。”如先前一般果决,她很快看清了自己的心。
“我从未对自己的心撒谎——世界本不该如此,贵族,教廷,王室,还有这自以为高高在上的肉球用来玩弄人命运的把戏,都该就此停止!”
塔玛抓过来罪恶的源头,撕咬着它的表皮,狼吞虎咽地吃下,滑腻腻的肉块险些将她的喉咙堵住。
在确保所有的血肉都已经吞入腹中后,她痛苦地在地面上蜷缩成一团,挣扎地从背囊里掏出汽油,拧开盖子,浇在自己身上。
“汝难道要忤逆神旨……”圣灵的声音终于透露出恐慌,“哧——”塔玛划着火柴,丢在头发上。
她的一头红发立即开始燃烧,火舌从头顶窜至脊背,再划至小腿。
热气扑面而来,轻柔而绵密,如同未曾谋面的母亲的手指,但很快就变得暴烈而癫狂,她的身躯变成了团火球,在井底布满碎石与粗砂的地面上翻滚,只隔了一个心跳的间隙,火焰便融入了皮肤,她嗅到了人肉烧熟的气味,身上仿佛趴着成百上千只毒蝎,它们正在将自己的蛰针刺入她的皮肤,眼前只有红得发黑的火幕,她颤抖地嚎啕起来,呼喊着自己的母亲,徒劳地向这一虚无的幻影寻求安慰,声音尖细高亢,充满痛苦,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的虚无,她的喉咙也因为被彻底烧坏而发不出任何惨叫。
火变成了咆哮的野兽,又如同身形纤长莫测的鸟,舒展的巨大金色双翅在狭小的空中猎猎作响,伸出流淌着鲜红光泽的利爪刺入塔玛的身躯,火焰溶解了肌肤,只余枯骨,而与她共生的圣灵也将跟随着一并死去。
塔玛用尽最后的力气蜷缩起来,往靠近井口的位置滚去,免得身上的火因耗尽空气而熄灭,她的皮肤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身躯如同一粒被包裹在金色种皮里的胚芽,软组织早就随高温蒸发殆尽,颅骨的眼窝里跳跃着炯炯火光。
“不,汝无法反抗宿命!”新的血肉从她焦黑的骨骸上重新生出,重塑肉身,剧烈的疼痛时而浮现,时而又因为神经的破坏而变成麻木。
她抬起双手,只是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炬,烧出窟窿的腹部正在愈合,新生的皮肤再度重新燃烧成碳末,只为作为圣灵血肉的最后屏障。
彼此拉扯的痛苦漫长如永夜,塔玛终于在意识模糊中听到了一声叹息,感到正有蠕虫似的血肉从骨头与血管里汇聚,再从自己的喉头爬出。
“嘭”,她当然不可能教它逃走,立即用双手捉住了这团血肉,死死地抱在前胸,用黏连在一起的手指拧开汽油罐的瓶盖浇在肉块上,让它继续同自己一并熊熊燃烧,“就让这团美丽的火焰成为我们共同的裹尸布,唯有死亡才能换来新生。”这是塔玛忽然冒出的想法。
火焰有着骇人的模样和触感,但展现着唯一的救赎之道,她闭上眼睛,感到火焰带毒刺的长舌舔着眼球。
“滋啦滋啦——”火焰跳跃着红橙黄三色的舞步,似蛰伏的兽,似展翅飞翔的鸟,似手持权杖的法师,它们都在酣畅淋漓的自由中狂舞,它们是瞬息,是毁灭,是永恒,是恒古不变的真理,如同远东传说中的神祇般跳跃令天地重生之舞,唯有在火焰中,万物生灵才得以平等,肌肉外的油脂正在沸腾,只听嘶的一声,塔玛攥在手指间的肉块发出类似尖号的声响,它承受着的痛苦达到了极限,如烧红又骤冷的石块似的出现了深邃的裂纹,火焰如灵活的蛇般钻入缝隙,继续不眠不休地跳跃着舞步——
终于,塔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崩坏的巨大车轮与燃烧的翅膀,羽毛沾着灰与血从天空飘落,仿佛下了场大雪,那些滚动的数千只眼眸悲哀地望着她,蒙着水雾。
“汝的血将洗清世人的罪……”祂的声音最后回荡在塔玛的脑海中,伴随着巨物轰然倒塌的隆隆声,慢慢消弭。
……
随着冒出井口的滚滚浓烟逐渐散去,裁决者们终于凑近事发地,将提灯丢下去查看情况。
他们看到了侧躺在地的女人,她的头发和衣物统统被燃烧殆尽,整个身子几乎全部埋在散着火星的尘土中,口鼻填满灰烬,衣服和头发都已经完全烧毁,面庞已经血肉模糊,烧伤如补丁般布满全身的皮肉,渗出带着血丝的黄色液体,部分地方深可见骨。
她的双手保持着紧紧抓握在胸前的姿势,几乎要跟胸脯的皮肉完全黏连在一起,他们试着打开她的手心,发现里面只有大块大块的灰烬。
伤势如此严重,裁决者们起初以为眼前的女人已经死去,他们为她盖上白布,准备将她送去停尸间,但在马车的颠簸中,她的眼皮动了动,喷出一口灰黑色的浓痰,他们重新听到了她的呼吸声。
裁决者们商量片刻,认为她虽然大概活不下来,但是出于慈悲和后续的调查的必要,还是尽快送去医院为好。
“那个外来词叫什么来着?‘人道主义’!”他们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塔玛先是在本地医院里治疗,她始终意识模糊,说不清楚自己的名字。
窒息、体液流失和感染导致的高烧也令她危在旦夕,他们不得不切除了她的一只手臂与吊在脸颊和胸前的烂肉,通过开胸手术切除部分坏死的肺叶。
与此同时,柯林斯全国上下也都陷入了混乱,他们不得不请求几个来此交流的共和国医生,将重伤患者转运至邻国边境的医院抢救,通过吊瓶补液和输送消炎药物,将她大腿上的皮肤移植到烧伤格外眼中的胸部与脖颈。
“哎呀,幸好这位女士的身体还算结实,尤其是她那两叶顽强的肺,一看就是久经锻炼的模样……”医生们禁不住地感慨。
终于,她的生命体征重新平稳,伤口逐渐愈合,只是仍然昏迷不醒——这件事后来被发现是装出来的,因为最后一场皮肤移植手术成功拆线后,当晚她就消失在病房里,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床铺与被撬开的窗户。
……
共和国公元1924年,跨年之夜,名为“忘却之谷”的酒馆里热闹非凡,门楣上的霓虹灯管在雪夜里忽明忽暗,缠满彩灯的招牌被积雪压得微微颤动。
推门时风铃的叮咚声总会被吧台后的弗兰克•利兹用杯底敲击橡木台面的脆响接住,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
时间即将接近零点,威士忌的琥珀色反光在镜面墙上织成流动的星河。
穿着大衣的顾客们坐在高脚凳,拥挤地聚在桌台前,面前的玻璃杯沿结着盐霜,就像圣诞树顶那颗数年没换过的玻璃星星,墙壁上悬挂着酒馆创始者与她朋友们的照片,贴着的气球与拉花装饰看起来有些掉色,旁边的罗德•贝卓正用柠檬片在龙舌兰杯口画圈,领带早不知塞进了哪个口袋。
“一杯‘午夜列车’,送给我的甜心。”利兹把枫糖浆沿着杯壁缓缓注入威士忌,焦糖色的漩涡吞没了樱桃,隔着氤氲的热气对新婚妻子艾米眨眼,后者则带着些许的羞赧予以秋波。
留声机突然卡在了《难忘的话语》这首歌,罗德用硬币敲打镀铬机身,又将唱片抓起来抖动。
“嘿,叔叔,你的机器坏了!”他叫喊几声后,又倒回自己的座椅。
“我知道了,没必要叫得如此大声,罗德。”利兹走过来,开始检查眼前的装置,“我知道你的心情有些不好,不过放心,那个病人既然有了能夜半‘越狱’的能耐,应当恢复的不错……”
酒馆里飘扬着肉桂、苹果、小麦粉与炸洋葱圈的焦香,还有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儿与汗味儿,雪茄烟雾在吧台上空形成缓慢旋转的云团,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歌声几乎要将留声机的乐声遮盖住,当利兹擦亮最后一只玻璃杯时,劲风裹挟着零点的钟声撞向贴着星星与雪花贴纸的玻璃窗,第一声“友谊地久天长”混着香槟塞的砰响刺破喧闹,有人弹奏起手风琴,艾米凑到丈夫身边,她的银手链勾住了他的领巾。
所有人都在欢呼和吹着口哨,举杯的剪影在玻璃橱窗上凝固成摇晃的琥珀。
“新年快乐!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利兹的眉梢几乎要因为高兴飞到额角,“也为柯林斯的朋友们成功融入‘真实世界’喝彩!”这句话成功引起数名来自柯林斯的帮工与顾客的欢呼,他甚至掏出了只口琴,打算在老顾客和朋友面前吱吱嘎嘎地露一手。
“哎呀,那我就先回避了……”艾米夸张地捂住了耳朵,她迈着小鹿似的步伐,笑着缩在了靠近橱窗的角落里。
“忘却之谷”的生意向来不错,尤其是在柯林斯人从幻梦中醒来后,利兹成功靠着新涌入的廉价而数量众多的劳动力赚了一笔,无论是雇佣他们还是卖便宜酒水给前来务工的柯林斯人,都是合算到不能再合算的买卖——两年前,柯林斯王国上下忽然一片哗然,社会几乎因所有人都过度震惊而停滞,首先是共和国边境哨岗驻守的士兵亲眼见到对方忽然放下武器,结束对峙,用听不懂的语言激烈地争论起来,又奔向共和国的哨岗,骇得他们以为这是在发动什么新型冲锋,好在几个会讲外语的柯林斯士兵很快大声喊出了那个迫切问题:
“劳驾!请问现在的年份是多少?”这个问题听起来莫名其妙,共和国的士兵又在确定他们没有在玩笑死敌人的把戏后,没有着急回答。
“是用你们的历法还是用我们的?如果是你们的,没人能算清楚!”柯林斯的历法在共和国人看来几乎就是一团乱麻——他们有时会将公元纪念里的两年、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合并做神佑历的一年,并且这种合并的选择似乎完全没有规律,柯林斯的拒不配合调查,也极少与外界往来,于是外国的学者进行过多方研究后,只能得出该国太阳升起频率异常的结论。
“我,我们……我们被骗了!”柯林斯士兵磕磕绊绊地讲述着他们忽如其来清醒,“有东西在不停地篡改我们的记忆!”
柯林斯陷入混乱,无数的民众高呼着“神主已死”的口号逃离了故土,其中甚至包括不少贵族和神职人员,他们通过走路、马车和船前去临近的国家避难,原本就孱弱的国防力量也趋近瓦解,与它接壤的共和国还有周边几个国家果断地抓住机会,派遣军队进入柯林斯“维系秩序”,又以惊人的默契划分出彼此的势力的分界线……总之,在搜集了民众和统治者惊人一致的混乱陈述,再经过了番调查后,他们得出了骇人听闻的真相:
曾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掌控柯林斯,它遵从着奇怪的戒律,需要通过“契约”,或者说生物电信号来对凡人施行直接影响,并赋予他们有关超自然力量的赐福,代价则是一次性献上足够份量的祭品,并且脱离人世,成为它的“仆从”……它曾经与王室交易,并为了达成它所需要的情形而不断地让当事人陷入轮回,死又复活,修改记忆,只是它的能耐有限,根本无法干涉物质世界,并且对不在其统治范围内又没有柯林斯血统(或者很稀薄)的人无可奈何……总之,继旧王室曾试图用炸药消灭圣灵未遂后,现在那股超自然力量莫名消失,这对整个人类世界而言是好事,因为根据寥寥无几的剩余资料进行研究,所谓的“圣灵”似乎是种未知的外星生物体,当它吸纳了足够的力量后,便会在地球上创建出一个它所认定的理想生态,而根据推测,那显然极不适合智人种的居住。
现存的柯林斯人恢复了被篡改的记忆,他们仿佛经历了场荒谬的怪梦,现在才睁开眼睛,看清楚现实,意识到自己始终被困在了中世纪里团团打转。
如今,柯林斯已不再是独立国家,它的立国之本已经消失,几乎被各方势力肢解,多数前柯林斯国民也对故土失去眷恋,他们带着简单地行李,行色匆匆,离开了这片笼罩在谎言中太久的土地,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艾米眼睛的余光瞥见了靠近的身影,转身看去,风雪交加的橱窗外站着名陌生的过客,他,或者是她,看起来身材瘦高,衣着有些过分单薄,只是在内里的衬衣外穿着长到脚踝的风衣,脚上是长筒皮靴,一只袖管却是空的,露出的那只手也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皮质手套,戴着顶男士软帽,红褐色的发丝散下几绺,粘着水珠,围巾包住脖颈与整张面孔,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灰蓝色眼睛与一小块额头——她仍然能在裸露的皮肤表面观察出烧伤过的痕迹。
艾米打量着外面的顾客,而对方则只是出神地看着店内,在意识到被她注意到后就立即转身,快步离开。
“……”她回味着那人的眼眸,似乎其中并未有什么坚硬刺人的东西,只有如天鹅绒般柔软清澈的思绪,如同两汪平静的湖水……艾米忽然提起来兴趣,在给利兹简单地交代一句后就抓起瓶热麦酒推开店门,顶着寒风奔跑,终于追上了过客的脚步。
“嘿,新年快乐!”艾米气喘吁吁地将那瓶麦酒塞给过客,“一点来自‘忘却之谷’的小小心意,请您收下!”
“多谢,女士。”对方开口回答,她开口讲话时似乎需要格外用力地吸气,声音听起来嘶哑低沉,如老旧的琴弦,每次弹奏起来都伴随着灰尘落下的沙沙声。
“新年快乐,也请代我向那名慷慨的酒馆老板致以祝福。”她接过那瓶热腾腾的酒,艾米确信自己在手套与袖口的缝隙间看到了布满瘢痕的纤细手腕。
“愿您永远幸福健康。”她轻轻地咳嗽几声,胳膊下夹着酒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身影渐行渐远,融入进夜色与城市杂乱的光影里。
“呼……”看来是位心里藏着不少故事的女士,艾米感慨地回到了酒馆,重新融入了这充斥着热气与欢笑的世界。
在冰桶腾起的白雾里,共和国铁青色的天空开始降雪,在整个世界共度的庆贺里,1925年的第一片雪花正贴在玻璃上,慢慢融化成一道晶亮的水痕。